林初上前将那封信捧于案上,低声道:“阁老血溅太极殿,当日京中便民愤四起……留在城中的翠微羽林想效仿此前行事,依旧从严镇压,但国子监捧卷上街的学生们宁死不退,最后是京兆衙门急调了禁军回来,才勉强稳住局势。可上街的百姓不愿离去,许多人幕天席地而坐,长跪绝食以明志。”“如此情形下,当夜宫中连发三道诏命,一以表阁老忠良,二言近日诸事扑朔迷离,为防敌寇作祟,当从长计议详查,三准太子率众谏言,免东南三州地方官员与此事所系朝臣之罪名,一切如旧,不予追究。三道诏命既出,天子虽未全准所请,但原以为至少可平一时风波,未曾想到学生们并不买账,这一跪就是两日。”生死之事横亘在前,就连身居高位者都可将之置之身外,国子监中尽是国之栋梁,此刻他们又岂敢惜身?“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还不等宫中再发诏书……”林初抬眸看了眼观信不语的洛清河,接着道,“京城之外,各州的笔墨渐起,其中声浪最盛的两篇……”“来自济州。”书院的钟沉闷地敲了三声。云雾袅娜萦绕在山间,这里清净得像是世外之地。“太宰一朝留下的最后一盏灯,就此去了。”萧承之背手站在水榭前静观烟云离散,身后的案几上放着飞骑新到的书信,“你我离开长安时,恐怕都没想到会有今日。”乔知钰坐在案前垂目而叹,她在李怀山伏法后受赵婧疏照拂,一直避居休养。怎料不过短短几年光景,千里之外的皇城便彻底物是人非。“太宰之风,也就此不复存了。”她说,“孩子们又会如何呢?”老头闻言转过身,他浑浊的一双眼睛在触及案上笔墨时好似有一刹重新变得澄明。山间的云雾随着天际的晴光初现慢慢变得稀薄,袖袍间的湿冷水汽逸散,留下来的是这个时节罕有的暖光。“那是那群小崽子的事。”他肩膀抖动,闷声笑起来,“我等避居山野不问庙堂太久啦……”乔知钰在研墨,她在重新拿起笔杆时指尖略有颤抖,但落下的墨迹勾挑间仍可见旧日风骨。“备笔墨罢。”她说,“我等送老友走这最后一程。”自此最重的一块巨石被砸入浪涛,它夹杂着崔德良与此前瞿延的死,顷刻间于国中激起千层浪。甚至有激进者起草了檄文,声讨此前力主议和收还边境调兵之权的大臣,称他们才是真正事二主的佞臣细作。有人举着文章冲上街头,面对着前来镇压的军士发出声嘶力竭的咆哮后一头撞死在闹市之中。宫中对此焦头烂额,甚至无暇理会此后一批被暗中送往交战地的军资。京城的各大衙门被围得水泄不通,百姓们迫切地想知道每一个走到自己面前的官员究竟是什么态度,他们不留余地,觉得这其中没有黑白之间的位置,只能二择其一。民意的确是最不可控的东西,崔德良死谏时不会想到,这些声浪在一步步紧逼天子走回正轨的同时,也为许多人带来了无妄之灾。“然后呢?”林笙问,“天子答应开关,不卡我们的军资了?”林初点头,道:“答应了。不仅如此,他还让玄卫就此走到天下人眼前,自认有罪,听从‘贤臣’们的谏言,令东湖营统领沈宁舟主领这些暗卫不遗余力追查真正牵连北燕的细作。鹰房将这个消息送出来时,已经抄了两户曾在京有些名望的小族。”“那想来这些年玄卫也不是在吃干饭。”李牧烟嗤了声,“乱成这个样子,我可不信剩下的四脚蛇没机会给北面的拓跋老儿递信。”话音未落,众将齐齐抬眸看向了不发一言的洛清河。“天下人的声浪,无论是劝进还是声讨,从出现的那一刻起,就已经与乱臣贼子无异。”洛清河站起身,她在帐中没戴铁指,那封信被揉得褶皱横生,如同混乱的局势,也像极了此刻她心中的复杂心绪。崔德良的死不在温明裳的计划内,洛清河几乎在听闻消息的那一刻就能想到她心中该是何等悲恸。但这封鹰房的信出自温明裳的手,她却没有在其中多透露出半点多余的愁苦。她自然也知道洛清河什么都明白,但沙场危机丛生,说得太多、想得太多,便会露了软处。天枢在混战中不染风雨,或许所有人都觉得温明裳如今所处的位子早已稳如泰山,可自此之后,除了洛清河,她是当真没有什么可以再失去的了。将军们面面相觑,陆陆续续随之起身。劲风卷起帘帐,露出层层铁甲身后无垢的白雪。天穹之上黑点略过宽广的雪野,海东青没有追逐那一闪而过的陌生面孔,它抖动翅膀,将利爪深深刺入爪下猎隼的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