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周婆言报社。
恒娘头天就叫人去三娘处传话,叫她今日不必过来。今日一大早,她来了报社,又将宣永胜撵走。老宣昨日见了报纸,知道她得罪了大有来头的人物,本想讲一讲义气,陪恒娘闯一闯刀山火海。
恒娘脸一板,冷声冷气地问他:“你还想留着命,娶你那王寡妇吗?”
老宣心头一哆嗦,为难半晌,一跺脚,抱拳说了声:“恒娘,你保重。”唉声叹气地躲出去了。
恒娘在屋子里大马金刀地一坐,门帘高高挑起,正对着麦秸巷的街面。正是早起走街的时辰,来往人等不经意往里一看,望着个白衣帷帽的女子坐在桌子后头,如同个雕像一般,一动不动,都觉诧异。
海月今日本想跟来,她也知道恒娘可能有麻烦,想着凭借自家小姐的身份,总能替恒娘挡一挡。却被恒娘婉拒了。
那会儿,恒娘在晨光下正梳洗,一张脸上还沾着水珠子,反射着清晨的柔和天光,拧着巾子说话:“今日不必借阿蒙的名号。我想亲眼看看,这些贵人们打交道的方式究竟是怎样的。”
昨日仲简的话让她想了许久,终于明白了几分。所谓贵人打交道的方式,就是:你不用多说什么,自有别人去千辛万苦地揣摩你的心意;你不用多做什么,自有别人把一切准备得妥妥贴贴,唯恐不称你的心,不如你的意。
她不喜欢,一点也不喜欢。就好像一大早,海月带着侍女们过来侍候她起居,她一点儿也不习惯别人替她打水净面一样。
如今单枪匹马坐在周婆言里,等着不知道哪朵云头上降下的雷霆之怒,心里虽有些忐忑,更多的,却是临战的倔强与凶狠。
我薛恒娘就在这里,你愿来便来!
战意汹涌坐了半晌,正主没等来,却见到一个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人。
眼睁睁看着那人步履缓慢但坚定地走进报社,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放到她面前,里头飘出一股新鲜出炉的撒子香味。
他手里还拎着一个小小的食盒,放上桌面,掀开盖子,却是两碗刚做好的七宝擂茶,青绿葱花洒在赤色汤面,热气蒸腾,香味四溢。
待两碗擂茶取出,筷子也摆好,他抬眼看着她,问:“饿不饿?吃不吃?”
恒娘一腔金戈铁马之意都被他的举动打散,肚子里咕咚一声,口中噗嗤一笑,伸手撩开轻纱,接了白瓷挑匙,舀了一勺茶粥,吹两口气,晶晶亮的眼睛透过袅袅水汽盯着他,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没吃早食?”
阿蒙在太学时,素昔懒怠。每每夜里看书至中霄,晨起便懒睡,时常至午时方醒。楹外斋都随着她作息,竟没有备早食的习惯。如今换了恒娘,起了个大早,连带海月等都措手不及,一时来不及筹备,她也心急,不肯多等,是以便空着肚子出门了。
“我是察子,无所不知。”他伸手掰了一半撒子递给她,“刚炸好,脆的,好吃。”他记得恒娘曾买过这零食,显然是爱吃的。然而从那晚一手托着一半撒子面见大尹的情形来看,恒娘只怕吃不下一整个。今日起便索性只买了一个,两人一人一半。
恒娘接过,手指正好碰到他手背,两人都微微一震,抬眼对视。
她指腹柔软,他手背紧实,肌肤相触,初初感受到对方的温度,瞬时又僵硬,那僵硬似道闪电,顷刻间传遍周身。
恒娘慢慢收回手,低低“嗯”了一声,撒子放到嘴边,咬了一小口。
很脆,很香。
两人默默吃完早食。嚼着脆香炒米,咸酥花生,黄豆胡麻,满口生香,却都有些食不知味。
快要吃完时,恒娘想要起身收拾碗筷,被对方按住:“我去。”
恒娘一挑眉,有些不高兴:“怎么?你也觉得我做了这劳什子良媛,就不该做这些杂事?”
良媛两个字说出来,她心里如被针刺,哆嗦了一下,随后便看到对方眼里一闪而过的痛楚。
“不是,”他沉默一下,方才简短回答,“你是主将,该按兵不动,以待大敌。”
他难得想说个笑话,可惜两人没有笑。
仲简去了屋后,恒娘放下轻纱,依旧坐在桌子后,觉得自己已经快成了一块石头。一抬头,又见到一人,袅袅娜娜地走进来。
“胡婆婆不是让你安心静养吗?怎么一大早又到处跑?”恒娘诧异。
大约是白日的缘故,金仙子穿得十分素净,灰青色长褙子,其下是月白色袄裙,脸上不施脂粉,病气透出来,脸色蜡黄干枯。恒娘觉得,虽是二十不到的娇娘子,失了珠翠脂粉的支撑,瞧上去竟没有自己娘亲滋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