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进检判司的路口,恒娘见到一个失踪数日的人。
“宗公子!”她诧异出声。
宗越不再是学子装扮,着一身茶色锦袍,头戴白玉小冠,愈发显得英挺俊逸。他站在一处高墙背面,身后跟着一个中年男子。
那男子见了恒娘,微笑点头。恒娘一下子认出来,他就是在皇城外,与她送鹌鹑卵,自称曹忠的人。原来他是宗公子的仆人。
“良弼连夜报与我知,说了金仙子之事。我在这里等你,有一言相劝。”宗越语声甚急,似是赶时间。“恒娘,事有轻重缓急,人有亲疏远近。金仙子的遭遇固然悲惨,但你若为了她们的缘故,连累周婆言,如何对得起当日在京兆府全心全意支持你的良家女子?”
“周婆言是开天辟地切中肯綮,对得起千秋青史,对得起那些对你寄予了无数期盼的人。”
“倘若因为一时义愤,一时不忍,为着一些特殊的、个别的事由,开罪权贵,违反律令,致使女报事业中道折翼,这是因小失大,极不划算的买卖。”
宗越一口气说完,有点抱歉地微笑:“我语气不好,若有冒犯你的地方,还请你见谅。这些话发自肺腑,盼你三思。”
恒娘还没想好怎么回答,就见他转过身,打算离去。
“宗远陌。”身后传来一个沉沉的声音,阻住宗越离去的步伐。
宗越转过身,眉头轻轻一皱,却仍含笑颔首:“畏之,多日不见。”
仲简冷冷道:“你方才所言大谬。金仙子等人的遭遇,或是特例个案。权贵之家草菅人命却是常态。如你所言,那些世间普遍的、固有的、无法挣扎无法逃脱的束缚,既可见于男女之别,亦同样可见于贵贱之分。”
宗越看着他,缓缓道:“但周婆言只需为女子发声。”
“金仙子难道不是女子?”仲简冰冷的眼神里有着讥笑,“你与良弼,今日可以不将金仙子当女子,他日便能不将贱民当做人。”
宗越沉默下来。曹忠似是急了,上前一步,低声道:“郎君,官家还等着我们回去。”
宗越一抬手,止住他说话。目注仲简,淡淡道:“畏之,不要因一己之私,毁了周婆言。”
这话来得莫名其妙,恒娘一怔,便见仲简瞳孔瞬间收缩,眼睛眯起,闪过一道冰冷寒光:“宗远陌,我也奉劝你,不要以为能一世瞒天过海,将世人当傻瓜。”
两人都不再说话,空气如同凝结。海月在恒娘身边陪着,低声嘀咕:“好冷。”
过了一会儿,恒娘柔和的声音响起,如同柳叶枝条,吹开冰封的湖面:“两位不用争吵,我已经想明白了。”
仲简不语,只是转眼看着她。宗越微笑道:“恒娘想明白什么?”
恒娘道:“我想明白了,贵家之女,平民之女,贱籍之女,都是女子。如果我今日瞧不起贱籍之女,觉得她们下贱肮脏,不愿为她们出声。那么他日盛家娘子瞧不起我平民女子,觉得我等愚昧无知,不愿引以为同类,我便也只能认了,无法反对。”
仲简虽然仍不说话,眼睛却亮了起来。不同于适才争吵时的激愤,这亮光里有着无尽的欢喜。
宗越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无声而笑。
恒娘问道:“宗公子不生气?”
宗越摇摇头,长长舒一口气:“我在想,阿蒙若是在这里,听到你这句说话,会不会跳起来,抱着你转圈鼓掌?”
恒娘也笑了。这一刻,她与宗越心意相通,都在思念着同一个人。
宗越含笑看了看恒娘,说道:“恒娘,你若一定要做此事,请记住,此事难处多半不在检判司预审环节,而在文章通过以后。”
又对仲简点点头:“畏之必定明白我的意思。”
仲简冷冷道:“我会护好恒娘。”
宗越临走前,望着恒娘与仲简,深深注目:“两位,保重。”
海月忍了半天,终于忍不住叫住他:“宗公子,你,你可有话要带给我家小姐?”
“不用。”宗越朝她摇摇头,“我要说的,她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