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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0160(第29页)

冷,很冷,非常冷。

孟琅抱着八王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被积雪覆盖的大山里。雪已经停了,月亮却吝啬得不肯出来,山林间一片漆黑。这是一片又高又直的杨桦林,黑夜里,它们犹如一个个鬼影,不怀好意地窥伺着孤零零的孟琅。

八王子已经不哭了,他的手紧紧地抱着孟琅的脖子,身子直哆嗦。山里实在是太冷了。孟琅很担心这孩子被冻死,但山中没有可以御寒的东西,他只能不停地往前走。

太冷了,孟琅已经失去了知觉,只凭着意志前进。乌云慢慢散去,幽蓝的月光洒落,杨桦林银光烁烁,好像皇陵前的一根根守路的汉白玉柱。月光下,孟琅看到八王子的脸泛着紫色,这是个不祥的征兆。他把孩子放下,解开皮甲,把沾着自己体温的袍子给他裹上。

他继续向前走。

天空越来越明亮,月亮渐渐东倾,杨桦林中留下一串脚印。走出去,孟琅想,至少要把八王子带出去。他的大脑已无法很好地思考,心中唯有一个念头,把八王子送出去。这孩子已经昏过去了。他往前走,往前走,麻木地往前走,绝望地往前走,没有尽头的杨桦林像一条狭长的墓道,目送他自投罗网,自取灭亡。

漆黑的夜空,已披上深蓝的绸缎,宝石般的星星,镶嵌在它华美的衣袍上。皎洁的上弦月如一只玉手,轻轻地搭在山间。

那半轮月镜中,出现了一棵枝叶繁茂的树,耸动着,摇颤着,一步步走下山坡。是桂花树吗?孟琅出神地望着那夜空下颤动的树枝,一匹银河似的缎子在漆黑的山坡上闪烁。是仙女的披帛吗?不,不是,那树抬起头,那是一头驼鹿的脑袋。

孟琅怔怔地望着那鹿,在往后的几百年里,他都忘不了这一幕。这一晚的遭遇就像一个神迹,久久铭刻在他的心里。

那鹿站在山坡上,也望着他。月光下,它珊瑚般的鹿角就像树影,一根套绳挂在它雪白的脖颈上,它智慧而仁慈的眼睛凝视着他。这是一头有主人的鹿。

有主人,就有屋子。

孟琅抱着昏迷的八王子,踉踉跄跄地向这头鹿走去。

那鹿没有动,好奇地打量着这个狼狈的人。他的行动缓慢如爬虫,让它无法感到丝毫威胁。孟琅终于走上了那个山坡,精疲力竭地跪倒在驼鹿脚下。他从怀里摸出一袋干粮,里面是香喷喷的炒熟了的粟米。

驼鹿嗅到这美味的食物,眼睛发亮,它粗大的舌头呼啦卷走了米,孟琅趁它低头的瞬间,用尽全力爬上了鹿背。啊,多么柔软的皮毛!多么温暖的皮毛!孟琅紧紧抱住驼鹿的脖颈,感激的泪渗进了鹿浓密的皮毛,沙哑的笑声从他喉间渗出,听起来却像是在哭。

有救了,他们终于有救了。

第159章城下(一)

那头性情温顺的驼鹿将他们带回了自己的主人家。这汉子压根不知道自己的鹿跑了,当他在棚子里找到那被咬断的半截绳索时,实在哭笑不得。鹿主人对穿着皮甲的孟琅有些忌讳,但他怀里的八王子让他心软了。

“谁能跟孩子过不去呢。”他嘟囔着,喊老婆烧了热水,煮了点豆子。孟琅和八王子在这歇了一夜,次日一早便走了。那汉子不愿意把鹿卖给他们,但他告诉了他们哪里可以买到骡子。真的,方圆百里就那么一头骡子了,其他的都被官军拉走啦。

那头骡子是一个农夫的身家性命,谁要把它拉走他就跟谁拼命。为了保住这头骡子,他的粮食都被征走了,于是,冬天他和骡子都没了吃的。

眼看骡子一天比一天瘦,马上就要饿死了,老农实在于心不忍。他本来打算杀了骡子,免得它遭罪,没想到居然有人要买它。尽管现在的年岁,银子没有粮食值钱,可他更不愿意杀掉这头跟了自己快十年的骡子。所以,他把它卖了。

孟琅骑着骡子,带着八王子日夜不停地赶往丰州。在丰州城下的天来江对岸,他被一伙土匪抓起来了,可当他见到那群土匪的头子时,却惊讶地得知这人竟是岳度时的另一个儿子,岳安民。

孟琅小时候见过岳度时的这个二儿子,一脸麻子,两只黄眼,身材矮小,淘气顽劣,不爱读书爱爬树,没事就画美人图,与岳家格格不入。廣野纨绔们给他起了个岳二麻子的绰号,二麻子遂抄砖把这帮贵公子都教训了一顿,结果非但没能让那些纨绔子弟闭嘴,反倒使这名号流传更广了。

岳度时对岳二麻子极其失望,极其痛心,而岳安民也不负父亲重望地干了一件大事——他把某个贵族还没过门的老婆拐走了。

两人逍遥而去,岳安民还在父亲书房的挂画上题了一行大字。

“王八不娶,豁嘴不嫁,君子淑女,其志如一,乐哉乐哉,携手而去。”

他是嘲讽岳度时给他找的老婆其貌不扬,顺带也把那女子的豁嘴未婚夫也戏谑了一番。看来,这岳二麻子是看不上他老爹指定的媳妇,自己找了个老婆远走高飞了。这件事在当时轰动了整个廣野,岳度时气得当即宣布把他逐出家门——虽然这个不孝子早就跑了,且从此不许家里人提他一个字。

这岳二麻子也十分硬气,七八年了从没和家里联络。孟琅也完全忘记了他。但岳度时一死,他就头戴白布,身披麻衣——虽然里面还穿着厚厚的冬袄,腰间还挂着一块张扬的虎皮,乘着一艘大船顺着天来江来到了丰州城下。

他将船停在江心,拿一根老虎腿骨响亮地敲着船板,冲城墙上的岩军监喊道:“伯父,贤侄来帮你了,快开门啊!”

岩军监哪里认得这个土匪般的男人。七八年过去了,岳二麻子身条猛抽,肩膀尤其宽大,两条长手镶在上面,猿猴一般,十分威武。满脸麻子,已经为黝黑的肤色遮掩,两只黄瞳,散发出猛烈的悍气。

更奇特的是跟在他身边的那个女人,穿着件非粉非红非紫的艳袄儿,眉毛镰刀般粗黑,一双大眼炯炯有神,毫不知羞地盯着岩军监。她发髻上别了朵突兀的白山茶,聊表对公公的哀悼。女子手里牵着一个半大男孩,两只黄眼一看便是岳二麻子的种。

岳二麻子见他不开门,更大声地喊道:“伯父,是我啊!安民,岳安民!我带人来帮你们了!”

岳安民?岩军监惊疑不定地打量着这个男人,半晌才把那两只匪里匪气的黄眼跟记忆里那两只不安分的小黄眼睛对上。真是岳二麻子?他还以为这小子死了,怎么成了土匪?他来丰州干什么?岩军监完全信不过他,死活不开城门。岳二麻子无奈至极,只得在江中安营扎寨,天天对城喊话。

一日喽啰来报,江对岸来了个骑骡子的汉子。为躲避追杀,孟琅此时早已卸下皮甲,然而,那口宝剑却出卖了他。岳二麻子亲自来到船前查看,一瞅见孟琅,便大喜道:“把他抓起来!”

哎呀,没想到七八年过去了,他岳二麻子模样大变,这孟二公子倒和小时候一样俊俏!不错,不错。既然这是孟老弟,那他怀里那孩子必定身份不凡。有这两人,他肯定能敲开丰州的大门了。

果不其然。岩军监一看到孟琅和他抱着的八王子,立时呼天抢地,祖宗老天地把两人迎进来。那双眯缝的小眼,热泪盈眶,那张皱巴的老脸,笑如春风。丰州小朝廷的大臣们一齐出来迎接:八王子啊!可算来啦!他们等您好久了!

八王子懵懵懂懂,见这架势,颇为害怕,抓着孟琅不撒手。他自幼长在深宫,没见过这些怪老头怪叔叔。岳二麻子一愣,想不到孟琅打死不说的这孩子居然是王子,当下心里有点发憷——他之前还揉了王子的头哩。

总之,托八王子的福,岳二麻子也进了城。一开始,丰州的官员们还对他有所顾忌,但很快,他们就发现此人虽然一身土匪气,脾性却遗传了他父亲的刚直忠烈。他确实是来助守丰州的。他们给岳二麻子封了将军,给孟琅封了太尉,不过,后者坚决辞去了这个名号。官员们无法,只得让他继续当将军。

但是,这些人无论如何也看不惯岳二麻子的兵。那伙兵沾了土匪习气,粗鲁好斗,丰州城原本的守军私底下都管这帮人叫“野军”,而自诩“官军”。两军之间,常有摩擦,要不是有孟琅和岳二麻子压着,这两拨人早不知打起来多少回了。总的来说,丰州城目前还是太平的,备战的工作,正在有条不紊地进行。

岳安民和孟琅正在巡逻城墙,岳安民一边剥着橘子一边对孟琅说:“我本是打算一辈子不理那老头子的,因为我料想他一辈子也不会原谅我,既然如此,我还不如别回去,省得脸上不好看。没想到,老头子叫长明人害了。狗日的长明人,我爹虽然迂腐可笑脾气差规矩多,但也是个名士、名臣!他们怎么能那样侮辱他?”

孟琅愧疚道:“想必你已经知道,我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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