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会唱歌。”女子淡然道,又转身向门外走去。
真生见她纤弱可怜,又想到如此拜过,也许就要阴阳永诀了,心中不由有万般感慨。眼见那女子即将走出门外,真生不知哪来的勇气,急急求道:
“小生愚陋,略识二字,不知其他。今日得遇知音,死亦何恨?姐姐若不嫌陋室敝席污了玉体,小生定然衔草结环以报姐姐爱意。”
女子看着他,目光由疑惑渐渐变成惊讶,最后从惊讶变成了愤怒。真生还未回过神来,她已变色,啐了他一口道:
“你个书呆子!怎可以迂腐至此?本姑娘是倾慕公子才华无错,常听公子诗文,亦颇有知音之意。只觉得公子是个正派人,所以才不忌抛头露面至此。可是你、你竟然……”
她又急又气,絮絮说了许多,声音终于渐渐沉下去,却哽咽起来,将头扭向一边,低声道:
“你将我当什么人……”
真生大赧,良久不知如何作答,却终于是鼓起勇气说了一句:
“那,你到底是什么人呢……”
话问出去,却没得到任何回音。望向女子,只见她低垂着头,手臂紧紧抱于胸前。电光火石间,真生突然看见那只鲜绿的玉镯上,一点一滴,渐渐添上泪痕。
三
第二日,当真生将新土一抔一抔洒在埋着那骷髅的坟头时,内心仍存着一种虚幻的感觉,仿佛此情此景,都是梦一场。
怎能不像梦?幽冥三界之事,他书中读得多,但却从未想过自己能够遇上。所以当女子含泪向自己说起身世时,他听得虽然认真,却总感觉像是一个大活人坐在自己对面,说着那与自己不相关的、过去的故事。
可她说那便是她的故事。她说她姓吴,名碎玉,海盐人氏。
当时听到这名字,真生便忍不住说道:
“是很好听的名字。可为何这样不祥?”
女子低头说道:
“我是先父守城抗贼时出生的。当时形势十分严峻,贼将劝降,先父说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便给我起了这个名字。”
真生见她神色黯然,口又称“先父”,想来她父亲多半已是遭遇了不幸。但一种敬意也油然而生。
那并不是很久之前的事情。先朝末年,贼竖横行。后来导致李闯王入京,然后汉人的天下为金人所占。这些事情,真生虽然不曾亲身经历,但自幼,在长辈们的追忆和泪水间,也间接继承了这种屈辱。如今听碎玉娓娓道来,更觉惊心。
碎玉稍大时,京师已是金人的天下了。她随着明朝残余官员一同避难南下,目睹了他们在金陵重立了福王。她虽只是女流之辈,但听见人们口口声声将希望寄托在这新立的南明政权上,便也跟着欢喜起来。先父的英气仍激荡在她胸腔间,一时间,她恨不能舍身出去,要为这新朝做点什么好。
新皇继统,所做的第一件事,竟是广选后宫。碎玉以忠义之后,赫然在名册之内。别人家的女儿,听到自己入选的消息,无不与家人抱头大哭,觉得于此乱世,入宫伺候这可能朝夕不保的皇帝,便是末路。唯独她,细细打扮了自己,坦然随宫使而去。她在想,如若蒙幸被召,定要苦谏皇上修心勤政,早日北复江山。她还在想,能有这样的幸运面谏皇上,她不是不欢喜的。
可是入宫一个月后,这样的欢喜,终于渐渐成为失望。纵然是草草修葺过的宫殿,可是宫院仍是那么深,入夜,四处都仿佛有游魂的哭声,便显得愈发寥落空旷。而那新立的皇帝,她名义上的夫、他们的希望,忙着享受刚入选的三千佳丽,不知道他在哪里,不知道他哪一天会来,更不知道在这样的乱世,金兵南下在即时,他还能做些什么。
碎玉苦苦地等待,最后等到的,却是金兵破城的马蹄。
那一日有如噩梦,街上四处都是流淌的血,硝烟弥漫了空气,都城里处处是死亡的味道。她侥幸随着一群太监后宫仓皇出奔,一路逃到婺源,却终于还是被一队金兵截获。慌乱中,一个裨将看见了她,将她抱在马头,似战利品般,带回他占的民房中去。
他操着生疏的汉语对她说,他是个还未娶妻的人。虽然是在战乱中抢掠了她,但只要她愿意和他好,事后他还是会给她一个名分。明知道已是逃不过了,她反而变得沉静起来,木然听他说完了这么一席话,然后盈盈一拜,说道:
“既然如此,恳请容妾身先行沐浴,然后听命。”
他喜不自胜地答应了她的请求。找了新衣给她,看着她进了里间沐浴。许久许久,不见她出来。终于是不耐烦了,闯进去,看见一条衣带自梁上垂下,而那绝色女子,带着许多不为人知的破碎的梦想与怅惘,悬在梁上,已然气绝。
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