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泪终于还是流了下来。当我跑了很远,发现自己处在陌生的群山间时,想到她挂着泪珠的脸,我的眼泪便忍不住流了下来。我无力地坐在雪地上哭了很久,从未觉得自己如此难过。
眼泪流干时,我站起来,对着空无一人的群山,生平第一次喊出了她的名字。
“柯寿鞠——”
“柯寿鞠……”
声音在群山间温柔地回响,似是对我的回应。
“等我长大,我要娶你——”
“娶你——娶你——娶你……”
声音回荡了很久,终于安静下来。然后再没有别的声音,只有雪花轻轻地飘落,似是在为我那年少懵懂的誓言做着见证。
又过了一些日子,听见母亲对父亲说:“听说柯家的女儿被她叔叔卖了。”
见多识广的父亲也不免怔了怔,然后说:“她母亲尸骨未寒,他们未免也太……”
“那又有什么办法呢,”母亲叹道,“只是可怜了那孩子。”
“真是世态炎凉——”父亲也叹息着,一转眼却看到脸色苍白的我,不由一怔。想要问我话,我却一转头跑了出去。
我一直跑到柯园,轻车熟路地找到那堵墙,爬上墙头往下看,发现两个工人正在拆那间她曾经住过的小屋。
柯园里一切如常,但我却明白,她已经不在了。
我疯了一般跑在广陵的大街小巷,头一次觉得这城市是如此地大而陌生。无数楼阁上屋檐叠着屋檐,无数车马垂下厚厚的帘子掠过我身边,她到底会在哪里?而我,甚至连她的名字都没有勇气叫出口。
我只能跑到野外去,对着群山树林大声唤出她的名字,期望能得到她的回应。可是群山只是冷漠地重复着我的声音,似是对我的嘲弄。
“为什么不等我长大?”我愤怒地问。
“长大——长大——长大……”
甚至连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都如此陌生,比眼前这葱葱郁郁的青山还要陌生。我望向天空,天空中一片春光明媚,那一日见证过我年少懵懂誓言的飘雪早已消亡。
四
有人告诉我,勾栏里的每一个女子都有一个价钱。她们像枝头盛开的黄花,无奈地落入尘土,却又奋不顾身地乞求某一阵风将自己带走,其实来来去去也只是为了这个价钱。
有一天我对父亲说,我不想再去学堂了,因为我不是读书的料子,读下去也没有多少出息。我想和他一起行船,和他一起赚钱。我已长大,应该有权决定自己的命运。
他诧异地看我,然后这种诧异渐渐成了愤怒。他打我、骂我,因为我的没出息而几乎气出眼泪,但最终他也只是同意了。
他同意不是因为他屈服,而是因为他内心深处,也有着对我的话的几分赞同。甚至,当他从最初置业的狂热中清醒过来后,他应该一直就是这样想的了。这样的时代,人生而带有自己的烙印。像我们这样天分并不高,又没有什么社会关系的商贩人家,又怎么可能靠认识几个字来改变自己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