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棺材旁的两个人在哭。一个单薄憔悴的中年女子,佝偻着腰,泣不成声地走。她的左手还牵了个小小的人儿,和我一般高,披麻戴孝,看不清容貌,但我能清楚地看见大滴的泪珠沿着?苍白的脸颊流下,渐渐与漫天飞雪混为一色。
她们哭的声音都不大,但那一刻我却实实在在感觉到了她们的哀伤。于是我茫然失神,只是盯着她们不停地看。也许是感觉到了我的目光,在走过我身边时,那个小人儿突然停了一停,回头瞥了我一眼。
只是斜斜的一眼——纤长浓密的睫毛眨了一眨,黑玉似的眸子中闪过一丝飞鸿般的光——我却突然觉得窒息。
终此一生,我再也无法忘记那一天她看我的那一道目光。
那一道目光,甚至冲淡了我对拥有新居的欢喜。
当我走入生命中的第一个家门,当父亲踌躇满志地向我们展示这套房子的房间和庭院时,我眼前翻飞的,却始终只有雨雪中飘扬的白幡,和孝布下流露过来的那一丝令人窒息的目光。
那未必就是爱情。八岁的孩子,怎么懂得爱情。只是当这个女子一身素服,带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凄美意味出现在我的视线时,她同时也便出现于我的命运中。孩童敏锐的直觉告诉我,她将是我生命中很重要的一个人。
所以当我走到庭院,隔着一条小河,看见对面的房子四周挂满了白幡,而纸钱铺在地上一直蔓延到城外时,心中竟没有一点惊讶的感觉。我早早便知道,今后我将与她比邻而居。
广陵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精致的建筑配合着小桥流水为这城市勾勒出画一般的美景。画中人生,有些默默无闻,另一些则被人津津乐道,代代相传。
她的家世,也是人们茶余饭后所喜爱的一桩谈资。无数次我扒着门,偷听着母亲与其他主妇们闲谈,渐渐勾勒出了她的一切。
我知道了她的名字,知道那一日灵柩里躺着的是她的父亲,还知道她家本来也算高门大户,在往日显赫时,她的祖母梦见一美丽女子持菊来贺,醒时便有了她,因而起了这样一个特别的名字。
名字留了下来,只是起名字的那位慈祥的老妇,早已化为尘土。祖母死后,家境便一日不如一日了。父亲积病不起,贪心的叔父却趁机入主家中,霸占田舍,从未怜悯。父亲一气之下撒手西去,只剩下她孤儿寡母,住着一间小小的偏房,艰难度日。
我常路过她家,那名唤柯园的深深庭院。青石砌成的高墙虽然陈旧而布满了青苔,却足以阻隔一个孩子好奇的目光。也有几次我奋力爬上了墙头,能看见的却依旧只有深深的屋舍,以及一些陌生而麻木的脸孔。
有一次我终于看到了她,她从院子一角一间残破得不像样的小房内走出来,用单薄的双手在门前那口井中打水。她比我记忆中更加美丽,但是那美丽的脸上,却泛着一种比冰雪还冷的悲伤。我突然觉得心痛,这让她感觉到了我的目光,抬头向这里看来。我竟急急跃下墙去,带着说不清为什么狂躁跳动的心,逃离了那里。
三
再次见到她,是十岁那一年。
我已经上了学堂,每日赶到那里,和同样出身的一群孩子一起,心猿意马地念着之乎者也。
那一天特别地冷,天空中茫茫飘下细雪。从学堂回家的路上,遇上一支送葬的队伍。我本应垂着眼走到一边去,却莫名地看了一眼。然后我便看见了她。
那一瞬间我几乎以为时光倒流,眼前的一切竟和两年前我初到广陵时所见的那样相似:依旧是漫天的雨雪、一口薄棺,旁边寥落地走了些例行公事的麻木的人群,她披麻戴孝走在棺旁,默默地流下眼泪。
只是瞬间之后我便明白过来,原本亦走在棺旁的那中年女子已经不在了,她躺在了那口薄棺中,留下她的小女儿一个人在这世间流泪。
我情不自禁地尾随着送葬的队伍,一直走出了城。没有人注意到我,我便远远站着,看见人们沉默地在渐渐覆上积雪的土地上挖出一方坟穴,再将棺材放下去。
土瞬间被填好,碑也被立了起来。原来如此多悲多喜的人生,到化为尘土,也并不需要费多大周折。完成任务的人们得意扬扬地散开闲聊,只留下她一个人跪在坟前,怔怔地用指尖去触那些新描的字。
她这样反复做着同一个动作,做了许久,周围的男人们都不耐烦起来,带着怨气不停地看她。他们难道一点怜悯的心都没有么?她跪在那里,美丽而无辜,哀伤而可怜,纵然是雪花的飘落也因她变得温柔起来,可是周围的人,为何没有一个人上去安慰她一句?
我忽然意识到我应该做点什么。我回头四顾,发现那些枯枝间,竟还有一朵白菊在顶着严寒开放。我上前将它摘下来,鼓起勇气走到她身边,伸手递给她。
她怔怔地看着我,用那样美丽却哀伤的目光看着我,仿佛说了些什么,可我却转身跑开。我害怕留得迟了些,我的眼泪也会忍不住流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