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当我在船运生涯中表现出一种与生俱来的天分时,他甚至还有几分欢喜。很快他便忘记了曾经想要把我送入考场的那些个不切实际的梦,转而开始兴致勃勃地筹划——我们要去更远的地方,我们要运更多的东西,我们要赚更多的钱……
而这些计划,也是我所乐意看到的。我一天天长大,也渐渐有了自己的积蓄。等到能够婚配的年纪时,我应该已经赚了一笔钱了罢。到时候我要去找她,我要为她赎身,我要牵着她的手把她带到父母面前。我从来不曾忘记年少时的誓言,我要长大,我要娶她。
可是这世界上的事是如此无常,许多事情看似顺利,却总会被猝不及防的厄运改变。
在入蜀的一趟远行中,我们遇到了江贼。同行的船夫们死伤大半,货物船只被尽数劫去。我和父亲是靠着躲在岸边的乱石中才逃过一劫,命虽然保住了,但却连回家的路费都没有了。
父亲经受不起打击,在异乡病倒了。为了治好他的病,我不惜做最卑贱的苦工,乃至乞讨。一辈子吃过的苦都没有这么多。但就是在这样的苦难中,我发现自己长大了。
我终于长大了,虽然和之前设想的情景有些不一样。当我终于调理好父亲的身子,赚够了路费和他回到广陵时,我所听到的,却是露华楼新红姑娘柯寿鞠初次会客的消息。
我竟然见证了那一天,见证了露华楼满堂如痴如狂的宾客,见证了她为露华楼带来的传奇。那一天到过那里的人们,事后都将他们所见的场面津津乐道地说给别人听。可是我却始终沉默着,仿佛那一天我并未到过那里一样。
我沉默,一方面是因为那一天我所见的,和其他人所见的也并无什么不同。我只是站在大厅的一角,捏着空空的钱囊,尽力隐藏着自己一身的穷酸,看着远处那个惊鸿般的身影来了又去。另一方面是因为后来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我只记得那一天没有下雪。
听说有一位金陵来的杨公子最终带走了她的初夜,又听说他出的价钱是令人咋舌的五千两。听见这个消息时,我正在城外的码头上卸货,一个箱子五文钱,两百个箱子一两银子。我默默数了下码头上垒得如山般的箱子,然后惨淡地笑起来。
五
但无论如何,后来我的运气一直都不算太坏。
我没日没夜地工作,很快又存下钱来买了条属于自己的船。在人们以为我会停下来休息一下时,我却驾着船四处拉活,很快又有了第二条、第三条……这也许算得上是同龄人中的一个奇迹,但年少时的玩伴在饮酒作乐时,我却在挥汗如雨,当他们兴奋地向路边的女子搭讪时,我却只是沉着脸别过头去。他们都说,许家跑船的小子只懂赚钱却不懂花钱,连基本的与人打交道的能力都没有。虽然如此,但这一切并不影响我渐渐重建起自家的船队。
当柯寿鞠这个名字终于成为广陵盛传不衰的传奇时,有一个南洋客人找到了我。他有一批货要运去南洋,但周围的船队都觉得那里凶险叵测,不愿前往。他听人说我是这行中最不畏风险的一个,如果我愿意替他跑船,他愿重重酬谢。我想了一想,然后答应了他。
我去了两年,再回来时,他们都说我已是一个健壮有力的青年了。可是他们不知道,在那些仿佛永无止境的航行中,望着漆黑死寂的海面,我发现自己的灵魂早已慢慢苍老。
唯一的救赎是心底的那个名字,最是让人甜蜜又怅惘、幸福又感伤的名字。因为那个名字的存在,灵魂虽然苍老却并未死去,心灵虽然枯萎却依然保持了一丝鲜活。
六
重回广陵,我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变卖了自己带回来的那一船货物,凑够了五千两,命人抬着跟我走到露华楼去。
露华楼依旧是一副醉生梦死的模样。红袖翠巾的女子见我敝帽破衫,带着一身海腥味步入,便急急地别过头去。可我不以为意,自己寻了一张桌子坐下,命人将箱子抬进来,打开放在桌上。
片刻之后,老鸨便堆着一脸谄媚的笑走来,急急将我请进上宾房,又急急将姑娘喊进来让我挑选。我冷着脸看了一遍,却简短地说:
“这些我都不要,我要见柯寿鞠。”
她怔了怔,却说:“公子恐怕见不到柯寿鞠。这些姑娘不好么?我再叫些别的姑娘来给您挑选。我们这里有新来的月痕姑娘,还未接过客——”
“我只要柯寿鞠。”我打断她的话,定定地说。
她叹了口气,说:“公子还不知道么?柯姑娘上个月已经脱籍了。”
我一愣,语气不由急起来:“脱什么籍?谁为她脱籍?她现在人在哪里?”
“她自己脱的籍,”老鸨淡淡地说,“人在哪里,我们也不知道。听说是要嫁人了。”
铺天盖地的失望袭来,我竟无法控制自己,用力抓住老鸨的臂,说:“我不管她脱不脱籍,你把她叫来,我要见她!”
“公子这是发什么疯?”我一定是抓痛了她,因为她沉下了脸,用力挣脱了我,“既然脱了籍,也不会再为银子见客了,更何况——”她看了看我,有些余怒未消地用了轻蔑的口气说,“公子就算有钱,柯姑娘也未必看得上这些银子。单是柯姑娘为自己赎身的银子,只怕抬也抬不过来呢!”
我终于松开了手,不再说话,心里渐渐明白了自己的可笑。我以为挣到五千两这个从前我想都不敢想的数目便可一蹴而就,我以为冥冥中注定有一天我可以得到她。但我却从来不曾看清,当我还在为进入这个城市而欢呼雀跃时,她身上早已带了虽然家境凋零却依然出身高贵的城市贵族烙印;当我只敢偷偷对着飞雪念出她的名字时,她早已接受了命运坦然步入烟花巷;当我身上的钱只够在露华楼买壶酒时,她已从容面对着一宵万金的光鲜;而当我腰缠万贯以为自己可以拯救她时,她早已轻描淡写地拯救了自己。她的不幸,仍是传奇中的不幸;而我永远只配带着自以为是的幸运,在?井中、在高墙外,偷偷地看她。
那一天天特别冷,走出露华楼后,我突然发现自己迷失了方向。
这地方是如此陌生,以至我都开始怀疑自己是否从未来过。每一个屋檐下都挂着一模一样的红灯,每一条街巷看起来都深幽而叵测。我茫然地在街上行走,寒风刺骨,在四肢快要冻僵之前,一个人拉住了我。
“大哥,”红灯微弱的光映出一张涂满脂粉的脸,“不进来坐坐么?天这样冷,里面可温暖着呢。”
我想要抽身离去,却不知为何停了下来,仔细地看了看她。她其实很年轻,厚厚的脂粉下还是流露出难以掩盖的稚气;她不算美丽,却努力地在脸上挤出娇俏的笑,只是天太冷,竟让这笑脸看起来有几分僵硬。我突然有点心酸,便真的停了下来,问她: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香梅。大哥,你来罢……屋里很暖,香梅会好好地陪你的……”
原来也是一种花。开放在秋季的花已经谢了,此刻正是梅花盛开的季节。
我跟着她进了屋。屋很小,一进门便能看到床,挂着红绡帐子,弥漫着一种暧昧的味道。那一刻我突然想起心底的那个人来,不知她的房间的床上是否也垂着红纱?在这样的寒夜里,又是谁会坐在她的床上?
一只手突然伸过来解我的衣带,我没有心理准备,猛地甩开那只手,将那只手的主人吓着了。她怔怔地看着我,一脸受惊的样子,我有些过意不去,沉声解释道:
“对不起……我……是第一次……”
她抿着嘴笑了,然后再次慢慢地靠上来。这一次我没有再拒绝她的身体,只是任由她轻轻地为我解开衣带,一边听她在我耳边轻轻地呢喃:
“大哥……不要害怕……我会……很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