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君之责让他无法对我舐犊,爱徒之心让他无法对我怀恨。
他心满意足地凝望着他仅存于世的关门弟子,唯独不肯承认那个坐在皇位上的师出。
而我忍受剔骨的折磨,刀口携带对师父的忏悔与遗憾的风声,从长庆十九年,忽忽烈烈地席卷,这一吹,就吹到了长庆二十九年的冬天……
我终究还是挥刀向他,紧闭双眼,眼皮下是空洞的眼。
在雪色的边缘,万般注解都写,独独剩一句令后人读不懂的绝句。
长庆二十九年,京城暴雪,苏成帝以泪行刀,击溃其师赵延勋,却是反目不成仇。
兰因絮我
宫门上的红漆逐渐斑驳脱落,似雪片剥落肌肤纹理,一点一点在我眼底褪色。
微红的耳旁吹来凛冽彻骨的风,隐约是传达自骨髓的痛楚翻涌苦涩,宫铃懵懂,震动依旧,清脆如歌,缓缓在我耳旁冷却,然后陨落。
我眼底已然积冰千里,却落不下半分泪水,因为经年干涩,眼眸的澄澈无法透过半生风雪辨别我心境几何。
霜雪三尺,埋没马膝,一跺地,纷纷扬扬落下的,便是陈年病根不除的剧痛,在此刻的北风呼啸之中,却有了不小的消减。
我颤抖了苍白的唇,手中依慕刀险些掉落,却在身形一晃后反倒紧握,直到一丝血色艳丽,顺着指缝的空隙,簌簌而下,滴落在洁白的雪地上,茫茫一片,是我空无寂寥的心海。
如果说,望见第一朵血花绽放开之际,我眼底是狂热而势在必得的野心暴露的话,那么此刻呢,此刻的我,究竟在想些什么?
具体的肌肤之痛终于唤醒我的清醒,我竭力抬起眼眸,清晰的仇恨与悲愤夺去了骄矜与意气,我哽咽着眼底的风寒冷眼望向城楼上瞧不清神情的那人,鹤氅保暖,风尘不染,居高临下,欣赏着这从高处望,艺术性拉满的雪地俯视画卷,万般复杂涌上心头,唯独没有,是怜悯低眉。
我剧烈地干笑着昂起头来,刀口泛寒,直指城楼宫角,心平气和道。
“张怀民,你何其恶毒。先以我为刀杀尽苏家,使我背入人伦旋涡,而你全身而退,还叫我感激涕零你的高抬贵手,收我入东宫,成你麾下能臣。”
我血丝充眼,牙关紧咬,良久悲泣而隐忍不饮泣,堪堪成句。
“你何其自私,借我威信民心为刃,诛杀不可驾驭前朝功臣,难以执掌的权高之人,以我之身陨悲剧,转嫁民愤泄于私心。”
我艰难无比地咽下一口咸腥,惨淡微笑,忘却周遭风声如潮,字字剔骨。
“你何其阴险,知我命大不死,哪怕我让步不计较过往,你也要以洛桑为要挟,逼我出山攻打瑾国,落天下之人口实。”
我浑身都在宽大的衣袍之下战栗,无人知晓我此刻的孤立无援,唯独身后的洛桑默不作声地催马近我,一言不发地扬手托起披风,隐忍周身暴戾的怒气,这才遮住了我的失态。
我泫然欲泣的眼眸终于落下阴影,我咬唇握住刀柄,血液结冰,乍然望之,叫人不由疑心一柄以血滋养的利刃出鞘自冰雪,而我以肉身给养,仇恨破刃,再度策马出刀,刀光如雪崩,所过之处,山色倾倒。
压根拦不住我的皇城司慌乱溃败,兵败如山倒,惨白的脸色比漫天落雪更为绝望,我坠至冰点的眼色飘过,极寒血花朵朵,嫣然破落。
可是即便如此,稳立城楼之人都没有纹丝动作,似乎城下凄惨生死场,皆与他无关。
我勾唇讥诮,转瞬明了他心中所想,不过是城墙冰雪所覆,云梯不可使得,量我善攻击破各个守军,也只得望而却步于仰止高山。
一念及此,我苍凉展颜,果然,为他卖命的,多少都是弃子的命数。
我似是有气无力地挥了挥手,在僵局三寸之前做了最后的违心决断。
一旁的洛桑忧愁低语,满眼更多却是对我难看脸色的关怀。
“阿依慕,现在,如何打算?或许,等到来年开春,也不失一道良策。”
我努力笑了下,哪怕用尽全力,似乎看起来也只是为了安慰他,而不是发自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