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子忽然想不明白,这股悲愤究竟从何而起,他明明与苏钟离素未谋面,为何会因她近乎是注定的败落而心痛?
他只是个微不足道的低阶将士,哪怕亡命于某一段风雪兼程,上头的怜惜,未必见得比对跑死的马儿多。
这样皮肉心思皆是粗糙的汉子,竟然蓦得跪地,清泪淌落在心底不言。
他紧闭双眼,哽咽了声线,两个口是心非的字词乍然烫伤了他的上颚。
“卑职谢陛下宽恕,苏罪臣已在被穆勒首领押送往京的路上,陛下请宽心,万无一失。”
张怀民心头巨震,良久才叹一句。
“穆勒部,没辜负朕的托付。”
汉子失声,喉结滚动剧烈,窗外风声猛烈,他深深痛苦着。他身为武将,怎会不知晓苏钟离传奇般的事迹。
他突然固执地偏信起来,苏钟离是对的,她是站在自己疾苦一边的。
他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大跳,憋回眼泪,他大胆地偷看一眼张怀民复杂而沉思的面色,心底微寒。
面临天子,他的畏惧却不比往前。曾经远远望着,他就能浑身战栗,臣服的感觉袭上心头,这是他们追随的帝王。
可是如今,他却只觉得怀疑不可消减。
手握重兵的苏钟离都未曾有过反心,主动归还兵权的她却成为了朝臣的头号公敌,这是阴谋吗?这会是陷害吗?
他心惊肉跳地做着猜测,直到双膝酸痛麻木,仍然未觉。
燃烧到尽头的蜡烛熄灭,武将忽然明了这情绪唤作何物,他苦涩咂摸,是为兔死狐悲。
忠臣枉死,天子无睹甚至默许的悲哀,油然而生。
第一次,对真相的渴求盖过了他对皇权天子的敬畏,他在张怀民伪善的笑脸里定定站起身,却不再是从前那个瞻仰天子的愚臣。
他轻轻道了声,便退下去,抿唇退过多道门,目不斜视地背穿过明暗不一的廊道,重新陷入凛人的凄苦风雪。
亲眼见过弟兄冻死在边塞风雪的他,对栽倒在雪地里的人们有着深重阴影的他,有史以来第一次觉得身处苦寒的大雪之中更为心安,他身处微尘,贪恋光明,却不是暖烛带来的,而是那遥遥风雪中终将现身的那人披落的星星点点。
他义无反顾地折返,癫狂一般向着来处奔马,不知疲倦。
也许他是那人生命中的过客,也许这是他此生最为愚蠢的决定,但是他甘之如饴。
他力如蝼蚁,无法改变既定的残忍胜利者书写的事实,可是他至少不能让为众人抱薪者冻毙于风雪而至死不明。
他快马遁去,眼带誓死地逼近着传说中她来京的路段,扬起一风烟尘,山青不见。
暖阁中,蜡烛续上,张怀民捧起书卷,却无端皱起了眉。
“她败了,可是我却总觉得,她不会败。”
他轻笑,极慢地摇头,安慰自己多想,竭力将注意力放到书上字去,却终究未能如愿。
他叹息,身边侍从为他披上鹤氅,他疾步步入风雪,登时冰火两重天。
他沉吟望天,伸手接住落雪几片,很快掌心温度化雪,他失神半晌,呢喃出声。
“假若雪不会被掌心融化,她就会无恙回到我的身边。”
他哑然失笑,解嘲垂眸。
“西戎的野花,终究是会凋零在水土两异的中原。而不驯的她,终将是养不熟的阿依慕,而不是朕的苏钟离。父亲是对的。”
眼底的温情被冰冷的风吹散,他接过身边人递上的暖炉,释怀一笑,转身走入暖阁,与白茫茫的风雪隔绝。
门合上的一瞬,那含在口中的低语才在寒风中回响起来。
“我也是对的。”
落座后,张怀民垂了眼眸,抬手提笔描摹,恍若无心轻语,嘱咐身边一直侯着的吴词安道。
“传令下去,将城墙之上,倒下冰水,里里外外,不可马虎。”
吴词安闻言狠狠一愣,不明所以。
“陛下这是何意?苏罪臣已然被羁押在途,何必再作城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