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怀民并不抬眸,只是淡淡,手中笔端轻动。
“城外没有风声,过于安静,我起疑心。”
吴词安面色复杂地回了声,吩咐下去。
张怀民这才停住手中笔墨,眯起了眼,自言自语道。
“我是了解她的,她是不会认输的犟种。不声不响不是她的作风,虽然事实摆在眼前,我还是宁愿多防她一分。”
城外风雪迷眼,先前奔逃的将领此刻安心下来,欢喜地跟着队首的一匹高头大马缓缓行进,而那马背上傲然执缰的,赫然是我。
却不是以被羁押的姿态,而是坚毅而孤往的,意气不减的,在厚雪堆积的山道上开路。
颜色鲜艳的京城拨开云雾雪层,慢慢现身眼前,安静地卧在广阔的中原腹地,宛若熟睡的巨兽,我凝眉,似笑非笑。
“久别重逢啊,瑾国。”
我抬袖擦去睫羽间凝结的霜雪,眯了眯眼。
“未走漏半点风声,他却还是花了大代价作城防,他终究是疑我的,从头到尾。”
我叹笑一声,幽幽化开在风中。
“城外万众善守名将候着本应被押送的我,他可真是好大大阵仗,我真是好大的脸。”
我微微一笑,颓然垂下头,却不是丧气神情。
手中依慕刀翻过身来,好似伸展了一个舒然的懒腰,被我的隐怒唤醒在这穷冬侵袭。
漂亮的刀光映在刀锋,凛冽的霜雪抹过刀刃,一个连贯的刀花,二十四节气,连起阵法八百里不绝。
干净利落的动作似乎已经预见到即将滚烫的血液,凝固刀锋而出,我这才疲惫地抬起眼眸,挑衅地勾起唇角。
“可是张怀民,你是不是忘了,我是从你父亲那辈起,全瑾国乃至整个中原西戎,最善进攻的将领。”
当年局势危急,我披挂上阵,不择恶劣天气,厚雪覆身。
而这一回,京城罕见极早沐雪,白茫茫的一片。
即便是此时此刻,我的旧伤都在复发,都在隐隐作痛,提醒我这片土地不加吝啬地恩赐我的病痛。
我止于叹笑,今年初雪之洁,摄人心魄的纯净。
可惜我欣赏不来,白得晃眼的雪地上,一串脚印戛然而止,绚烂绽开今年冬日第一朵血花,这才是我,如今心心念念的。
燃尽忍冬,血腥的色彩从紧闭的宫门夸张地蔓延,包围了孤立无援的京城。
我高坐乌骓马上,薄凉了视线,对这里的记忆再无留恋,手起刀落,亲手斩断的是我曾孤注一掷的信念。
重返京城,我所为无他,不过那位子,以及那位子上的陌生人。
我冷眼举起张怀民至今苦苦寻找却音信全无的半块虎符,高过头顶,破城而入,城中百姓闪避逃窜,我未落刀,只是向着内城抬起手腕。
皇城近在咫尺了,重重风雪之中,刀光如影,首当其冲的守城军中,一名老将披挂越众而出,拼命接下我使出全力的一刀。
我怒气滔天,却在望清来人面孔的那一刻,险些落下泪来。
刀光疏离,冰冷无温,对面吃力接下我杀招的老将却微微展颜,一览无余是欣慰的笑意。
“孩子,你出师了。”
我终于还是直面接下了赵延勋的必杀,我却笑不出来。
明明是以势不两立的敌对者的立场,面容苍老,须发尽白的赵延勋却红了眼眶,而泣不成声的我则颤了声线。
他慨然赴死般昂起头来,企图用老花的视线看清我如今的容颜,然后他笑了。
记忆没了终点,只是断线。
我就那样崩溃着大脑一片空白,师父没有让我,我也没有克制手下的力道,我们正大光明地刀尖相碰,用恨证明爱的存在。
可是师父终归是老了,最后的最后,我还是眼睁睁望着他倒在了血泊之中,而眼底放大的瞳孔底端,是他垂死前那始终没有的怪罪。
我曾是游不过太平洋的淡水鱼,最后海却死在了我这条鱼的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