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并非出于玩笑,而是认真而慎重的模样,而正因如此,我心底微凉。
我面上恼羞成怒,心底却有一块空缺掉落山崖,是不见底的深。
我悲凉地知晓,那不是难以弥补的偏见,而是文化土壤并生的不小差异,先进落后文脉的极大鸿沟。
而我接纳了这片故土的阳面,装聋作哑于一些让我不太认同的所在,却唯独不曾正视与他相处久了,竟然宁愿遗忘了太多。
于是积攒的不满爆发出来,我冷了眉眼,不太舒服地回问他。
“在你看来,我是可以随意许诺的物品么,可以转手兄弟的心爱女人?”
洛桑显然未料到我难以掩埋的讥讽意味,有些失神地向我伸出颤动的手心,尝试抓住我缓缓抽离的手背,却被我不动声色地轻易躲开。
“所以洛桑,你的爱,是蛮荒,是枯竭,是海市蜃楼。我以为我捧到了可以解渴的甘泉,入口才觉,这是干涩的一手心沙。”
我连连退却,洛桑受伤地跟我,却再不敢轻易上前,似乎此刻悲不成声的我,一触即碎。
“我太天真了,我们的差距,似乎比我和他,更不可弥合呢,洛桑族长。”
四个划清过往亲密界限的字一出口,他目色陡然刺痛,眼泪刹那掉落,那才是存于此的一汪水源,可我深知不认同这片土地文化的我,没资格得。
“我好可笑啊,中原的文化,我存余地也就罢了。”
我言语心酸地将双手决绝地藏于身后,满眼的日落。
“就连我故土的文化,也将我不时拒之门外,我狼狈地夹击于其间,何其窒息!”
我放声大笑,满脸的狠厉与冷意,却遮不住我眼底的脆弱与崩溃。
洛桑慌乱地眼泪止不住地流,口中后悔喃喃道。
“对不起,阿依慕,我错了,我不该,不该这么说。我愚昧无知,竟没想到,中原文化那边,这是不尊重……”
我声嘶力竭地开口,泪痕被吹干,心如死灰。
“你闭嘴,我不想听。”
我投降般无力地抬起胳膊,笑得倾颓不堪。
“够了,到此为止。洛桑,我以为,我们会有可能的。看来,是我依慕氏,自作多情了。”
我最后的回眸转瞬之间冷清而陌生,温存清零。
我面无表情地将目光在洛桑绝望的面上一点,旋即回身片刻不停地走向山上火红的落日,没有回头,一次也没有。
洛桑失魂落魄地跌倒在残阳似血的草地间,呼吸都堕至冰点。
美好的回忆反复陷落,潮起潮涌,夜无星辰。他就在将才清晰无误地听见,他听见了,听见他的阿依慕方才说,她原以为,他们会有可能的……
洛桑面若死灰地扒住地上水分稀少的草皮,悲痛欲绝,无声呐喊起来。
可是几阵震耳欲聋的风声过后,现在她无悲无欢地笑着对他说,他们,再无可能了,因为那一句无意间而残忍至极地揭开两人认知的失言,他把他的光和热,阿依慕,彻底弄丢了。
他肝肠寸断般拳头砸向大地,坚硬的碎石让手鲜血淋漓,他却失去了痛觉,只剩下麻木不仁。
所以,他直到最后,都不知道中原文化里,在生死关头,身为战友,身为爱人,身为他们,应当如何抉择。
他回想揣摩,思忖绵长到天色近晚,这才模糊而迟钝地觉悟阿依慕大失所望的那一微尺。
在西戎世代,将失去丈夫的女人交付给她男人兄弟或许是出于亡者不放心,出于一种他们观念里对兄弟情乃至氏族的信赖,可是放到中原,不问而让一孤孀委身篱下,恐怕是对死者最大的藐视与对女子莫大的羞辱。
她曾向他倾诉中原文化的残缺,对女子贞洁的束缚,她顽固地坚守中原一些阵地,却不是死守,而他默不作声容下她的私心。
他细水长流地揽中原文化入怀妄图贴近她暴露出来的柔软,他自以为是地深信阿依慕已然对西戎的习俗来者不拒全盘接受,他仅仅得上天垂怜而窥见冰山一角的中原,如愿以偿擦肩从那里义无反顾向他蹒跚走来的阿依慕,他却没资格去相拥,触碰而过。
洛桑呜咽中匍匐在地,战栗间祈求上苍,入土叩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