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没想到我们刚一进去,就看见……”
她话说到这里之后,实在说不下去了,听得谢爱莲那叫一个心焦。也幸好谢爱莲一直是个讲理的、对仆从们向来比较温和的好主人,否则光看着侍女的失态状况,也够她吃上好一顿排揎:
“你往日里做事又利落又稳重,完全不是这么个吞吞吐的样子,今儿个这是怎么——”
谢爱莲的最后一个“了”字的音还没能发出来,在转过拐角,将秦慕玉所在的正房和周围的景象收入眼底后,整个人的脸上,就出现了和这位侍女一模一样的空白的表情,转而哑着嗓子,喃喃从胸腔里艰难地挤了两个字出来:
“……天哪。”
此时,萦绕在这房间中的红光,已经浓郁到绝对不会让人错认是火光的程度了。比朝霞更加浓郁、比朱砂更加明艳的红光深浅不一地浮动在空中,悠长的缕缕紫烟从房间门窗的缝隙里不断逸散出来,与此同时一并飘出的,还有谢爱莲之前曾经在偏房嗅到过的,那种有着格外神奇功效的异香。
在嗅闻过这异香后,谢爱莲便明显地感觉到,自己的状态果然与之前不同了。
哪怕借着一旁水池中的水,谢爱莲能清楚看到自己脸上的皱纹没有完全褪去,她的手依然还是那么粗糙,但少女时期的那种独属于年轻人的活力,已经再次回到了谢爱莲半分暗伤和隐疾都没有的的体内,让她一瞬间甚至都有了种这样的错觉:
别说区区几十本账簿了,哪怕现在把秦越的书房搬来给我,我也照样能看得明白学得懂。而且我肯定学得比他更好,总不至于都十几年过去了,还外放在这种小地方,做个寂寂无名的普通五品官。
——如果是我的话,眼下我早该青云直上,重回京城!
然而这种念头,就像谢爱莲幼时,在看着那些能够读书的叔伯兄弟们心生艳羡向往之情的时候,被父母用“我们是旁支,争不过,还是算了吧,给你找个好人家嫁了就行”的言语劝了回去那样,只在她的脑海里昙花一现,便被谢爱莲自己给强行压了下去,不再多想。
这房间周围,此时已经乌泱泱地跪了一大堆人,放眼望去没有几百也有几十。
然而即便这么多人同时跪在一起,也没有发出半点不该有的、杂乱的动静,不知是因为他们被这端庄华贵的异象给惊得说不出话来,还是被那种完全凌驾于人类之上的力量给震撼得不敢发声,亦或者两者皆有。
然而他们能跪,能保持沉默,能静观其变,可谢爱莲不同。
因为此时睡在正房中的,是她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女儿,是她的骨中骨、肉中肉,心头上最宝贵的一块软和尖尖儿。
别说是区区异象了,连本尊都还没见着;就算现在突然从天而降一位仙人,说这孩子与你没有缘分,要被我们带走去修仙,只要这位仙人不能交代清楚“她被我带走后不会受苦”,哪怕是向来温柔的谢爱莲,也会像护崽的母狮一样扑上去,哪怕是用指甲抓、用牙齿咬,也要从这人手中把自己的孩子抢回来的!
男人们可能只会重视所谓的“能传承香火”的男孩子,因为归根结底,不管这个孩子是男是女,都和他们没什么太大关系。也正是因为他们自己没遭罪,所以他们能够以自以为客观的“局外人”的角度,就像商人挑选货物一样挑选能够“继承自己衣钵”的孩子。
但对母亲来说,所有的孩子都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都是自己的无与伦比的珍宝,是自己的生命延续和理想承载,总归都是与自己血脉相连的家人。
于是谢爱莲接下来的行为就很好理解了。
在身后的心腹侍女仓皇伸出试图拦阻却未果的手下,在跪在地上的人们情不自禁发出的倒抽冷气声中,谢爱莲也顾不得会冒犯这不知哪位仙人了,当即便撞开门冲了进去,想要看看自己的女儿、她最心爱的阿玉到底怎么样了——
然后她就落入了一场很长、很长的梦里。
这个梦里到底有什么呢?其实谢爱莲几乎全都忘了。
绝大多数人做的普通的梦都是这个样子的,如果没有太痛苦或者太诡异的情节,它只会在半梦半醒的人的脑海中短暂停留那么一小会儿,随即便如叶上露珠、晚间昙花般转瞬而逝,再不留下什么。
可这个梦又和普通的梦不同,总归还是留存了一点残像下来的。
谢爱莲只依稀记得,她在梦中曾精心抚育自己的女儿长大,又因为秦越之事对男人绝望至极,因此不愿再嫁,只一心一意教导秦慕玉,想要把这个手握玉剑而生的女儿培养成顶天立地的英杰。
然而秦越此人果然心机深沉,不同凡响。他能够在和谢爱莲尚未撕破脸的时候,把一张好丈夫的假面给戴了十多年,自然也可以在大家都觉得“这件事已经过去了”之后,再重新回来谋求利益。
于是秦越就等啊等,硬是在秦慕玉长大到可以求官的年纪后,在谢爱莲广发招贤令,四处求人,试图为自己的女儿找到一位足够优秀的应试教师时,再度以“秦慕玉生父”和“老师”的身份回到了谢家。
更可怕的是,因为秦越曾经有“状元”的这个身份,所以谢爱莲一时间还真找不到什么好理由来拒绝他;但如果答应下来的话,便是又将无事一身轻的母女二人,送回秦家这个穷到叮当响,却想扒着她们往上爬的无底洞里了!
——随后这个梦就再也没有下文了。
谢爱莲满头冷汗、面色发白地从这个噩梦里醒过来的时候,一时间甚至都不知道今夕是何夕,自己又身处何方。
她缓慢地看了一下周围的景色,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了过来,自己陷入了一场过分逼真的梦中。
不过说来也奇怪,哪怕在梦中已经过去了很多年,可在现实生活中,似乎连数息的时间都未曾过去。满室的红光与香风还在浮动不休,从外面传来的心腹侍女们焦急的“夫人,快出来吧,小心不要冒犯了神仙”的低低提醒声还在想起,可谢爱莲已经顾不上关心这些外事了:
因为她在拂开萦绕在眼前的烟雾之后,这才发现,满室的异象都是从她那襁褓中的小女儿身上发出来的。
不仅如此,原本应该只有那么一点点儿大的小姑娘,就这样在谢爱莲的注视下,缓缓升到空中,迎风便长,数息之后,便从一位身裹红肚兜的小女孩,变成了个长发散落、身着白衣、不妆不饰的年轻少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