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染坊的地底下捡到了许多玻璃瓶子,把玻璃瓶上的泥上擦掉,就有绿光照亮了整个巨槽,玻璃瓶子不稀奇,他们一古脑儿全扔掉了。慢慢地又挖出了烂泥中谷种锈蚀的铁器,有剪子、菜刀,还有一把形状古怪的刀子。他们留下了那把刀,染坊的地层深处也因此给他们留下了幽深的历史感。
“你们在找什么?“小浮的凌乱的未加修饰的头发露出花布之上,又马上缩了回去。
男孩们举起那把古怪的刀子朝染坊姑娘亮了亮。他们浑身是泥,满脸乌黑,只露出黑黑的眼睛,用刀子挑逗那个猫一样的姑娘。小浮不下来,她完全变成黄昏的小精怪,迷惑着三个不谙世事的男孩。
老衔有座大染坊
大染坊藏了个猫姑娘
突然三个男孩发疯般地大笑起来,靠在一起,齐唱他们即兴编好的句子。他们觉得染坊在这歌声里震颤起来,便很快活。小浮也伏在房顶上吃吃地笑,笑得有点莫名其妙。
他们踮着脚想看那姑娘笑的模样,却怎么也看不到,后来一张蓝幽幽的面孔移至巨糟边上,在三个男孩的头顶上俯视他们,原来这个黄昏并不美好。,突如其来的土块把三个男孩砸得抱头乱窜。黄泥浆溅起来,笑声一下子沉没了。
“让你们挖让你们挖。“
“让你们找让你们找,“
“让你们笑让你们笑。“
来长生朝下面砸土块,仿佛多年前绍兴奶奶在玻璃山扔玻璃瓶一样,给目击者留下一种无法磨灭的印象。
三个男孩在防空洞的巨槽里四处突围,但来长生像兽神追逐着他们.他们用手扑打着不断袭来的土块,绝望地尖叫起来,只觉得双腿陷在松软滑腻的巨槽里难以逃脱。来长生脸上的靛青色越来越浓重,他的疯狂劲简直要把整个世界掩埋掉。那一刻男孩们想到回家,可是他们的家在离染坊三条街的地方。
“我们是来找猫的呀!“他们抱住脑袋喊起来。
小浮的脸再次出现在蓝白花布之上。她想喊什么,却喊不出来,身子便焦躁地扭动起来。屋顶上晾布的竹竿就这样被小浮撞翻了,噼噼啪啪往下打。
来长生像被电击一样,迟笨的身子猛然一颤。他惊愕而绝望地看着屋顶上的花朵塌落下来,小浮在瓦片上跳来跳去,不知道朝哪里躲,三个男孩趁机逃离了这个黄昏的灾难。后来一条街都闻说了染坊这边的事情,夜里人们听见小浮在染坊里一阵一阵地发出哭喊声,猜测是来长生在拷打他那个像猫一样又可爱又古怪的女孩子。
“不准去染坊看热闹。“老街的大人对好事的孩子们说。
“不准去招惹染坊人家。“三个男孩的父母这样警告他们。
可是三个男孩都在深夜里梦见了小浮。梦见小浮站在染坊的屋顶上,把自己藏在蓝白花布中间。小浮怀中抱着一只黄狸猫,朝他们含糊不清地叫喊着。
故事总有节外生枝的地方。
老街上有一个国营印染厂的女技师。她在一个大风天拾到了飘落在染坊杂木栅栏外面的一块蓝白花布,带回工厂研究了很长时间。她惊异于来家染坊这种古怪的配色和印染方法,却又被布面上的每一朵蓝花白花深深地吸引了。
她想起遥远的贵州省的民间蜡染布,可是来家的布明显不同于蜡染布,尤其是那种拙朴那种怪异,她的设计才能似乎无法企及。
女技师想收集更多的蓝白花布,但是她知道那个染坊从不对任何人报以热情。那些花布的来去踪影老街上浑然不知。也许这是来家染坊的祖规。女技师想像来长生总是在没有月亮的夜晚,蹬着一辆破三轮车把他的布皮送到天堂或者地狱里去。
就在这年的梅雨季节里,绍兴奶奶殁了。
风传绍兴奶奶半夜里从床上惊醒,跑到外面去寻找天上的飞机,那天飞机并没有从老街上空过。绍兴奶奶后来跌进防空洞的泥淖中,眼睛一直睁大了朝天上望。她的瞳孔放大后,来长生发现他娘的瞳孔里藏着两架飞机的影子。
那几天染坊的大门洞开。来长生破例地允许街坊邻居前来吊唁,许多人是头一次踏进陌生的染坊大院,那个印染厂的女技师也挤在人丛里。
她看见宁静安详的绍兴奶奶躺在九十块蓝白花布上面。来家的大人孩子全穿上了蓝白花布做的丧服,围坐在一盏长明灯下,有一大片蓝与白混杂的花朵在染坊里忧郁地闪烁。
女技师探究奥秘的心情被那种悠远而古老的气氛所搅乱,不知不觉眼圈湿润了。她慢慢地退出香烟缭绕的染坊,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缘故,她从此就害怕看见来家的蓝白花布。她设计的布样从此就没有一种是蓝白相间的。
在绍兴奶奶故去后的七七四十九天里,染坊姑娘小浮每天穿着开满蓝花白花的丧服。她出门的机会比以前多了,人们看见她撑着油布伞走在太阳和雨地之间,表情若有所恩。小浮这女孩好像黄梅天里一下就长成了,她苍白的脸是再也晒不黑了,微微泛绿的眼睛里映出老街的天空,雨意很浓很浓的。
防空洞是灰水泥浇铸的。外面看上去小,里面却搞出了宫殿气派。有很长的长廊,有很大的屋子,也幽深也敞亮,只是当时没有完工,最终也没有完工,水汪汪地灌了一洞雨水。
三个男孩放了学经常溜进去,大喊大叫,那声音在四面水泥墙壁上弹来弹去,听着有点惊人。他们依旧想在染坊的下面找到什么东西,也依旧看到一些锈烂的铁器:施工队留下来的钢盘和镐尖寂寞地戳出水面,从前的玻璃瓶子却一个也找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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