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三个找猫的男孩走过了染坊。他们赤棵的小腿上沾满了泥浆,一瘸一拐的。小浮将一只苍白的手伸出栅栏外,那只手在一片深绿的蓖麻叶中颤抖着,把三个男孩吓了一跳。
“你们给我一点纸。“小浮说。
“什么?“男孩们听不清小浮的声音,他们一齐问她,“你看见一只黄狸猫了吗?“
“你们给我一点纸吧。“小浮抓住了一个男孩的书包,手伸进去,不容分说掳走了一叠纸。那纸上全画着飞机,用蜡笔涂得五颜六色的。小浮说,“画这么多飞机干什么?“
“飞机要飞过我们城啦。要打仗,你没见城北的防空洞吗?“
“你们说的是什么呀?“小浮慵懒地靠在栅栏上,拉过一丛蓖麻叶把自己的脸盖起来。
“要打仗呢。“三个男孩神色亢奋地喊起来,踩着黄泥水继续走,回头望望神秘的染坊,觉得染坊里那个猫眼睛姑娘真是奇怪。
来长生抱着微秃的脑袋,在染坊的大院里乱转,雨在明晃晃的日头下飘洒,把愤怒而悲忿的来长生细细地淋遍了。
“我x你娘的天啊我x你娘的地啊!“
老街上的人听见一个粗鲁的声音在雨天里放大,穿过丝瓜藤和蓖麻叶,显得笨重而又哀婉,像绍兴丧歌的曲调。
染坊人家倒霉了。其实人们早知道这一带的防空洞要挖在染坊的院子里,城南的空地只剩下那一块了。
老人回忆,在来家染坊诞生以前,城南的玻璃厂迁住郊区,留下一个巨大的垃圾堆,晴天的时候,垃圾堆里的玻璃瓶子映出强烈的绿莹莹的光,很像一座露天宝石矿。那堆垃圾一直没人收拾,越堆越高,后来竟成了一座亮晶晶的小山。
是在某年春天。染坊人家由浙江迁徙而来,像一群候鸟落在垃圾山旁栖息了。绍兴奶奶那时候还年轻,她穿着当地少见的蓝底白花上布小褂,站在垃圾山顶,连日重复着一个动作,抓起一个个玻璃瓶子朝下面扔啊扔。现在活着的老人还记得绍兴奶奶当年扔玻璃瓶的动作和神态,她似乎一点也不怕玻璃瓶发散的刺眼的亮光,睁大的眼睛一片蓝色和白色交相辉映,自有原始的诱惑。站在一边围观的老街人都让一个陌主女人打动了。绍兴的乡村里大概见不到那么多的玻璃瓶,可是年轻的绍兴奶奶就那样把玻璃山扔掉了。
没人朝染坊大院里去,只是听见来长生骂得心里发慌,觉得天空下陷了一些,雨落得更急了。睡在竹榻上的老人脑海里间或闪过一座玻璃山的光亮。
染坊的故事因此需要重新开始。
开始挖土方之前先把那排杂木栅栏推倒了,施工队的队员从城南的各个角落里来,有的从没听说过来家染坊。他们看见满院子的家染印花布在头顶上飘飘扬扬,蓝与白的颜色从阳光中投下来,每个人的脸色也变花了,又是蓝又是白,于是都指着别人的脸说好玩,好怪。
染坊的主人来长生在一个大缸里舂黄豆,他背向人群,姿势显得僵硬古板。黄杨木的善于卟卟地响,声音听来很气人,等了老半天,不见来长生收走他的印花布,布上那些蓝花白花在放肆地跳舞和唱歌,逼得施工队员人人心慌,队长终于忍不住了,将一把雪亮的铁镐挥起来,朝来长生大声喊:
“喂,挖啦,我们要挖啦。“
春黄豆的来长生迟钝地慢慢转过身来。他朝施工队的人群笑了笑,想说什么,但嘴角只是李动了一下,然后他又转过身去,卟卟卟卟地舂黄豆。
寻找黄狸猫的三个男孩也混在人群里。这天他们逃学了。他们总觉得那只黄狸猫藏在染坊的什么地方,只要好多铲子铁锹弄乱了染坊,失踪的猫会重新跑出来。
这天小浮不见人影。她原先藏身的一片蓖麻林已经被众人纷至沓来的脚步踩伏了,三个男孩的目光寻找神秘的染坊姑娘,后来竟发现她爬到了屋顶上,居高临下俯视着染坊内外。
她真像一只猫,绿莹莹的目光游移不定,却没有丝毫的慌张。三个男孩朝小浮挥手,但是小浮看不见他们,小浮离天空最近,她仰着头朝灰蒙蒙的远天望,这天是小浮先发现了一群从西向东作神秘航行的飞机。
随着染坊姑娘类似痉挛的叫声渐渐响亮,人们都听见了来自空中的嗡嗡响声,接着五架飞机排列成双翅式的队列,在一刹那间掠过老街上空。那是五只巨大的银鸟,老街一带潮湿的空气被强烈地扇动着,染坊里竹绳上每一块印花布都朝一个方向飘开来,呼喇喇地响。
“瞧,飞机,是真的飞机呐。“直到那群银马消失在雨后的阳光里,三个男孩才如梦初醒。
外面的街上,老糊涂了的绍兴奶趟着黄泥水走过。她用洗不干净的发蓝的手掌遮住刺眼的光线,目送那几个白色踪迹远去。
“小浮,小浮,飞机来了,别乱跑啊。绍兴奶奶苍老的声音在老街上一路响过去,没有任何回应,开工挖防空洞是一个礼拜天。人们都觉得这个日子不同寻常,一切都显露出什么,又好像藏匿起了什么。
沉默了一会,施工队长抽出坐在屁股下面的铁镐,又朝人群喊起来,声音不知怎么就粗壮多了:
“挖啦,大家动手挖啦!“
土方在染坊里一天天堆高了。施工队的人一边回忆着那天飞机掠过老街的情形,一边把染坊的土块拼命挥舞起来。他们说那天飞机的嗡嗡声钻在耳朵里,抠也抠不出来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只见来长生晾布的竹竿一天天往四周角上退,那些家染印花布缩成一团,上面的蓝花白花显得拥挤不堪,有几朵像要掉落下来了。又有一天施工队的人们扛着工具开进染坊时,看见染坊的屋顶上开出一大片蓝白花朵来。谁也想不到来长生把他的布晾到屋顶上去了。
染坊姑娘小浮经常在黄昏中爬上屋顶,她把自己藏在家染印花布后面,朝着院里越挖越大的巨槽东张西望。黄泥水不断地从深土层里向上冒,泛出气泡来,竟然半日不碎。黄昏时施工的人群已经散尽,只有三个男孩在巨槽里踩来踏去的,寻找什么东西。
失踪的黄狸猫至今没有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