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玉婵还在参观呢,徐建寅已经飞奔到那一柜子英文德文原版书,如获至宝地翻着里面的图,很快就跟英国学者傅兰雅聊了起来。
林玉婵忽然想到什么,脱口说:“建寅父子刚刚脱离安庆内军械所,现在待业!”
当然严格来讲,此时的学者也没有所谓“待业”的说法。就算暂时没人雇请,也不会荒废学问,而是自己在家著书立说。
不过,江南制造局的经费充足,肯定不会亏他们的!
徐建寅也心头痒痒,问了这里的薪资水准,大为赞叹。
林玉婵不敢再推销她的“美好想象”。但她知道,等到现在的捻乱过去,直到几十年后的义和团,这期间国内相对和平,不会再有像洪兵起义、太平天国那样的大规模兵戈。
身边的姑娘其实也和他一样。虽然她表面上对造反不是太积极,也没有什么相关的专业素养,但他能感觉到,她对有些东西的恨意和抵触,比他还深得多。
而现在,这些苏敏官曾经的敌人、对手,看他的眼神像是看多年的老朋友、忘年交。他们握着小巧的青花瓷酒盏,优雅地跟苏敏官碰杯。
苏敏官饮着酒,余光忽然朝林玉婵瞥了一眼,嘲讽的神色一闪而过。
死掉的华商才是好华商。所以,一夜之间,他们“突然”发现了他的人格魅力和超群的个人能力,纷纷和他“一笑泯恩仇”,兄友弟恭地交往起来。
苏敏官也十分不计前嫌,笑得灿烂,跟颠地大班开玩笑:“看来还是对我的煎牛排念念不忘,都找到这儿来了。”
几个洋商哈哈大笑。
一人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你们不知道,这个中国魔术师,上个月,他差点一手炮制了上海商界有史以来的最大损失——你们知道他煎的牛排有多硬吗?哦我的上帝,现在我的胃部还隐隐作痛……哈哈哈哈……还有那锅奶油蘑菇汤,他尝一加点盐,后来我们一桌子人差点脱水而死,才发现他用来尝汤的勺子,里面的汤一直没换过……”
“去台球俱乐部吧!那里正好有一场烧烤酒会,可以让你练练手,也有宽敞的阳台,可以看龙舟比赛。今天是中国节日,俱乐部对华人绅士……哦,以及淑女都开放。来吧!”
苏敏官欣然应约,嘴角依旧挂着谦和礼貌的笑容。
“指点谈不上,你竞争不过洋行的。”苏敏官不客气地指出,“我在洋行做过,凡是官府采购,他们都有专门的回扣预算,有时候多达三四成。”
洋行跟朝廷做生意——通常都是采购枪炮之类——从来都占据信息优势。官府里又有里通外国的买办。一场买卖下来,朝廷花上比市价还高的价格拿货,洋行赚钱,经手官员吃够回扣,是三赢结局。
洋人老板跟买办的关系很微妙:就像雇了个得力的管家。一方面离不开他,另一方面,时时担心自己被架空,担心这个管家以公谋私,拿着公款乱挥霍,自己给自己做老鼠仓……
不少心眼小的洋人就很不痛快:雇你就是为了让你甄选市场、压榨华人,给我们置办最便宜最优秀的货。到头来你谁都不压榨,直接左手进右手,自己给自己下订单?
他独来独往,每天在外面跑到天黑。三天后,沙逊存放的四千担棉花,被他改头换面,冠了博雅以及各杂牌小商户的名,火速售卖给了欧洲纺织厂的代理商,尽量要的现银付款,平均价格六便士三花星,也就是每担十一两银子。除去佣金税费,待收款项共计三万五千两白银。
马上,怡和洋行存放的棉花也运到了位。苏敏官故技重施,把这六千担棉花转手卖掉,得到白银五万两。
然后立刻退掉这些租赁的货栈,收回原先的押金。
货栈房东巴不得,转手就提价两成,把这些空地租给别人。
在博雅跟几大洋行签约的消息传出去之后,数日内又有几家投机型的小洋行派人来拜访,提出能不能像宝顺一样,提前购买每磅七便士的棉花。至于现银定金,现在银行放贷宽松,倒是不愁。
苏敏官也有点出乎意料。他花了几个月打入洋人社交圈,就等着机会把博雅公司也介绍进来。谁知洋人们不按常理出牌——或者说,洋人们太循规蹈矩,看到林玉婵一个“女爵”,第一反应是按照西方人的礼节,献她殷勤,赞她美貌,躬屈膝,一个个排队邀请她跳舞——在洋人看来,这才叫“社交”,才是对她的最高规格的认可。
而不是跟她谈事业——那是男人之间的俗事,不能用来唐突佳人。苏敏官欣然应约,嘴角依旧挂着谦和礼貌的笑容。
苏敏官微微黑脸,挡开几个排队请林玉婵跳舞的阿猫阿狗。
王槐山眉花眼笑,“这么多银子,存在钱庄里不安全,转头他们就去贷给骗子,还是得交给正规银行保管……小席!”
他叫来一个跑街,大声吩咐:“去冲茶水,买点心!请这位夫人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