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形怪状的种子李景恪的伤好得算快,在家无所事事修养的这段时间倒成全了池灿,池灿回来还隔着老远,就开始喊:“哥我回来了!”不仅能确保李景恪会听见,估摸着声音穿透了整栋楼,上上下下全听见了,对面二楼在走廊炒菜的阿姨探头出来一笑。池灿每天在楼里进进出出也会碰上那些不太相熟的邻居,总是为了显得有礼貌而笑笑了事,然后直奔家门;偶尔对方悠闲时也跟池灿打招呼,池灿仰着下巴努努嘴,跟以前对着那群热情过头的亲戚长辈一样应答几句,简简单单就能应付。对长相出挑又开朗活泼的孩子,大人们总是更喜爱的。在筒子楼里住得稍久的人多少都知道一些李景恪的事,在他们眼里李景恪就属于不务正业的那类混混,需要避开,省得惹上麻烦,是扯起嗓子教训自家混小子时的反面教材。但他们也都知道一楼对角上住着的那个不好惹的年轻人有个性情截然不同的弟弟,不免扯扯闲谈,背地扼腕叹息。池灿才不会知道这些,对从前听见的各种流言蜚语反而鄙视起来。他们仗着池灿初来乍到,把话说得头头是道,却是毫不负责的,已经都比不过池灿对李景恪的了解。无论如何,李景恪不是他曾经想象的那么无情。也许李景恪给别人留下的都是坏印象,但唯独在池灿心里播撒下了奇形怪状的种子,像让他们重新交织在一起的、流动突变的人生一样复杂绮丽,稍不留神就会疯长过界,朝生暮死,又生生不息。种子的主人仿佛只想养大池灿,却不愿意给种子浇灌,可它还是躲在隐蔽的血肉里扎了根。不过他想起许如桔那天略带失望的眼神,心像被针扎了一下,李景恪听见他说的那些赌气话的时候,会不会也对他失望过?也像他伤心的时候那么伤心?池灿睡在半夜会发低烧出冷汗的李景恪怀里一动不动的时候就明白了,哥哥和他一样,冷漠坚硬的外壳下是血肉之躯,会觉得痛,也需要他的爱这种东西。池灿单方面这么笃定地觉得。所以他屏住呼吸,颤巍巍伸手去擦那些汗珠,像李景恪给他擦眼泪。李景恪那天答应过要给他买新存钱罐和手表,虽然一时不能兑现,但池灿拿着这张口头支票还挺满意,连看此时此刻手上带着的米老鼠手表都觉得突然变顺眼好看了。晚上吃了饭,做完大部分作业,池灿有些累了,收着课本小小叹了口气,在休息间隙抬头去看李景恪。自从李景恪晚上终于不再打寒颤发冷,外表看着利落清爽的样子才不算骗人了,池灿偷看还没有两下,李景恪感应一般,眼都不抬地问道:“又困了,想睡觉了?”“没,”那眼神还是很有威慑力,池灿战术性喝了口水,还是犹豫着说了,“哥,你这几天请假都没去上班了啊。”李景恪看向了池灿,电脑上显示着某批原石起货后的雕刻稿。他这几天都没去那家厂子里上班了。其实根本不存在请假这回事,之前李景恪为了池灿耽误那点时间已经被表达过不满,更不要说在厂里上班请假不来这种事。厂里的一天不来就等同解聘,连通知都是直接省了的。李景恪也省得再跑一趟。没资格生病但有判断力换份活干,他无所谓做什么别人怎么看,一件事成与不成只看他想与不想。可他没那么多想与不想。被扔进斗兽场的野兽只会在死与不死中发自本能地走向必然的那条路,必然地眯眸傲视一切,不可触犯地活着。那一年从丁雷的会所出来后,李景恪在家具厂草草度日,无趣单调的生活反而令人眷恋,直到死好像都可以。这也是自由。但现在他无法再麻痹自己独善其身,池灿干净光洁的脸很柔软,使完小性子贴过来热气腾腾,眼里流露着生涩又直白的期待,阳光好像永远灼灼地盛在他的眼睛里,引诱李景恪想要抓住,那是某种一闪而过的蓬勃的欲望和希望。没有人不想过更好的生活,池灿也是,李景恪依然得走向必然的路,将凡他想要的绝对控制在手中。于是时隔将近大半年,李景恪白天已经拨过电话,联系了曾经提供给他过一次千载难逢机会的沈老板。对方没有多言,似乎等这通电话等了足够久,十分爽快地发来了不变的邀请,各取所需自然没有再拖延的必要。李景恪看着池灿,手里随意点了点鼠标,哼了一声说:“不去上班不是正合你意?”“如果你能永远不上班当然好了,”池灿边掏出留在最后的轻松的默写作业,边犹豫了一会儿,“但好像不可以……我就是想问问,家里还有钱么?还有多少钱?”“来探我家底了。”李景恪说。池灿脱口而出嘀咕道:“你家就是我家。”他望着李景恪又一哂,声音越来越低地解释:“学校可以申请贫困生补助,我今天要了张单子填完交上去了,好多同学都要了。”池灿等其他同学先举手才最后举的手,现在回想,感觉也没那么丢脸。“既然已经交了,按老师说的要求去弄就是了,最后还要评选的吧,”李景恪合上电脑,神情变得温和,“不管有没有补助,都不用你操心钱的事。”池灿“嗯”了一声,仿佛为这贫困的家境担忧,变得郁郁寡欢起来。他一直在琢磨。因为那天找存钱罐胡乱打开过放厨具的柜子,看见里面摆着一摞成筒的挂面。池灿早上从没在家吃过挂面,晚上回来也从没见过李景恪中午有做饭的痕迹,大概那些挂面都成了李景恪的午餐。“与其担心家里有多少钱,不如担心你的学习,”李景恪扬扬下巴,话锋一转,叫人猝不及防,“文言文默写,默完给我检查。”“……啊?”池灿一下瞪大了眼睛,脸上写满拒绝,“明天老师会检查的。”“十分钟之内写完给我检查,”李景恪眼中带着幸灾乐祸,慢悠悠地说,“错太多的话,今晚别想睡了。”池灿顿时更心情不好了,这样的李景恪就像往他悸动的心里锹了把土一埋,整个人都冷却下来。但他决定多多原谅李景恪,低头开始一笔一划默写,祈祷自己全能记得。默写一共十条,他错了五个。李景恪眉头越拧越松不开,给他对到最后一个时手里停顿下来,手背上的青筋仿佛都更鼓了,池灿心凉了半截,探过去的脑袋往回退着。万幸有人在外敲门,李景恪睨他一眼,沉默不语地起身开门去了外面许如桔有事找李景恪,正正好救他一条小命。直到李景恪关门上锁去洗漱完出来,时间已经快十二点,池灿还捏着本语文书端坐在桌前装模作样。“过来。”李景恪照常站在那边吃两颗消炎药,喝完水看着池灿说道。他又重复了一遍:“过来睡觉。”池灿确认两下,还挺听劝,显然也不懂钓鱼上钩这回事,很快合上书放进书包里,拉上书包拉链,慢吞吞朝李景恪那边走过去,嘴角带着微不可查的得意。这几天池灿靠着侥幸心理都只往大床被子里钻,李景恪没发表意见,他就当默认。他走到李景恪旁边端起自己的水杯也喝了口水,上下嘴唇打湿得红润,那个小口子已经不见踪影。不知道是无心还是有意,池灿抬眼看向李景恪的时候眼尾扬起,被灯光照得睫毛扑簌,然后伸出舌头舔了舔嘴角的水渍。危机解除,他打算依旧美滋滋上床,以至于李景恪伸手按住他肩膀的时候他还没反应过来。“叫你不睡觉你就坐着,叫你过来你就过来,”这话像夸奖一样,如果李景恪没有一边把他往床上推一边将巴掌落到他身后上的话,“太听话了。”“哥!你”池灿脸上的笑容都没来得及收,惊恐万分。话音刚落,又是一巴掌。池灿反手抓着李景恪的胳膊,推开不成,滚到床上时拽了李景恪一把。李景恪单膝撑在他的腿间,顺势按住了他细韧的后腰,掌心隔着衣服,手指挨到了露出的一点皮肤,却勒出丰腴饱满的肉感。他的弟弟真的长大了。池灿腰上被大手按住,整个人试图裹进被子里缩着屁股躲开,顿时上气不接下气,求饶道:“别这样”“哪样?”李景恪问他。“会痛的。”池灿蹙起眉说。李景恪笑了笑,说:“不是不怕痛吗?错五个还差两下呢,以前你就说过要脱裤子给我看,现在脱正好。”池灿心跳飞快,忽然很抵触,闷闷说:“我不要。”李景恪早就松了手,脸背着光,站在床尾看了他一阵,转头关掉了灯。这晚屋子里格外安静,凌晨月光稀薄,阴影不深也不浅。昼夜温差使得夜晚的室内温度始终维持在十几摄氏度,不冷不热。李景恪已经可以侧躺,池灿也挺着身子变得离李景恪稍远,不再假装睡着了蹭上去。他还没有从睡前的情境中缓过神来,胸口脑袋都弥漫着股不散的燥热,被他们同盖的这条薄被沉沉压着。他摸了下自己的嘴唇,再继续将手伸下去,捂在很难受的地方不得章法地捏着衣服。在狭窄紧密的空间里,李景恪的心跳震颤和气味都无孔不入钻入他的神经末梢,粗鲁,不温柔,像一巴掌,他有种怪异、憋屈又痛快的感觉,心里的种子可能长成了个怪胎,等待哪天冲破遮天的荫蔽。新的情人云卷云舒,气温回暖,时间过得飞快,风城的天在放晴后永远碧蓝如洗,穿透大气云层的阳光仿若圣光从穹顶洒落。李景恪离开工厂找了新的工作,没有如丁雷所告知的那样前往缅北。那一晚到底发生了什么,李景恪跟丁雷的交易最终以何种方式达成或结束,那些血有没有白流,池灿通通不清楚。他还记得丁雷说过,如果这一次过去,他们的生活将永远不再被打扰。也只能这么相信。日子是在一天天好起来的。李景恪的新工作不知道钱有多少,但时间上一下子富足了起来,再也没上过夜班,到家时间比起池灿放学还要早。池灿对此很高兴,每天都能把那句“哥我回来了”喊出来,一打开家门,仿佛随着嗓门闪亮登场。过去也许对一个人来说很重要,过去千千万万个时刻才造就了现在这一具凡胎,但人不应该被过去困死,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池灿来到风城的第一个生日过得委屈又凄清,咬着牙谁也没告诉,今年他却自己也跟着忘了,到现在居然都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月,夏天溜走,又来到了秋天。他倏地发现时间完完整整转了一年多,自己居然也无从得知李景恪的生日在哪天。李景恪难道从来不过生日吗?还是从来没人给他庆祝过生日?池灿当然不会去问,密谋良久之后,他终于在这天李景恪去洗澡的时间里偷偷翻开了他哥的外衣口袋,从钱包里找出身份证看了,十二月七日,寒风凛凛的冬天。却不一定是李景恪真正的生日。他盯着那上面的证件照呆了一瞬,李景恪那时候头发比现在长,他感觉李景恪像录像带里那样,阴冷的眼神也正盯着他,犹如真的置身寒冬里。淋浴头的水关了,池灿急急忙忙塞回钱包复原。心理原因,他还拿手熨了熨李景恪本就不平的外套衣摆。这天是周末,池灿早上听李景恪随便带了一句,说晚上要带他出去跟人吃饭,下午他甚至没去杨钧家,一个人兴奋地做了一下午作业,就等着李景恪回来。李景恪前两天去了趟瑞丽,回来之后也没来得及休息,他洗完澡出来,走到床边,垂眼看着床头的枕头之间。盖着被子露出个脑袋的小熊身体歪斜,池灿的被子也铺得很草率,褶皱堆叠,自己一个人睡的这几天大概睡姿狂野,自由自在。李景恪伸手扯了一下被角,抖平褶子,不过小熊玩偶这下连脑袋都被盖住了,陷入彻底的黑暗。池灿等李景恪换衣服等不及,拿着李景恪挂在椅子后的外套殷勤又不露痕迹地找了过去,李景恪正站在衣柜前拉开滑动的柜门,像是想了一阵要拿什么,却从隔板一角抽出一件摆放在原处的衬衫。衬衫是白色的,并不常穿所以压在靠里的地方,看起来却有些多余新鲜的折痕。“换好衣服了么,”李景恪从余光里看见了池灿,开口说,“晚上风大,会冷。”“换好了,”池灿眼睛直直盯着李景恪将手里那件衬衫重新放回去,手指紧张地捏了捏李景恪的外套,“哥,你的衣服”“这几天一个人睡得好吗?”李景恪问道。池灿“啊”了一声,支支吾吾说:“不是很好,”他接着补充,“但我没哭了,每天写完作业都背了书。”李景恪关上柜门,拿过外套穿上,笑了一声对池灿说道:“不是很好,所以不仅要抱着小熊睡觉,还要偷偷翻你哥的衣服穿啊?还做了什么坏事?”“我没……”池灿蹙眉想李景恪难道是福尔摩斯,有些难为情地张了张嘴,低声狡辩,“没做什么坏事了。”他只是很想李景恪,晚上一个人有些害怕,所以检查完门锁后要偷拿一件李景恪衣柜里的衣服和钻进被窝抱住小熊。他早上醒来时总是和那晚一样难受,试着碰一碰,就更想哥哥了。但池灿不敢告诉李景恪,他体验过被拒绝的感受,终究也害怕起再被拒绝。和舔舐伤口、发泄情绪般的亲吻相比,也更令人难以启齿。这肯定就是李景恪口中的坏事。池灿不知道李景恪会不会跟他一样,也许不会,也许跟他不是一回事,可还是想问,没过脑子就问了:“哥在外面,有没有跟别人做什么坏事?”李景恪看着他,伸手从他后背碰到颈脖,让他把背挺直,然后五指揽住池灿的肩膀,笑着说:“做得可多了,你要不要猜猜。”即使知道李景恪说的可能是玩笑话,对的是谜语,池灿也突然不是滋味起来,自找没趣。他闭着嘴巴没回答,感觉李景恪还在看他,缓缓抬起头,李景恪身形高大,他仰着脖子觉得这之间距离好远、忽近忽远,于是抿着嘴角笑了一下,不知道笑得好看不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