铎纲那货其实早就第一次苏醒了,昏迷了八天后苏醒,吃力地和自己说了几句话之后他再一次陷入了昏迷。他昏迷和苏醒没有固定的时序,有的时候可能会清醒一天,也不说话,也许是说不出话来,只是色眯眯地盯着帕安伦娜并且找机会占点便宜;也有的时候是三四天的昏迷,以至于好几次他们在琢磨着是不是要举办葬礼了。
此时他并没有清醒。只是躺在床上,盖着厚厚的毛毯和羽毛被,面色苍白没有一点血色,一声不吭,双目紧闭。镜雅轻轻地拨开铎纲额头间垂下来的细发,尽管他目前没有意识,或者说陷入昏迷,但是他的头发并不会失去生长的能力。事实上,镜雅想到,在这里二人刚刚重逢的时候他还留着短发,非常短和光头没什么区别,如今他的头发长了很多,似乎有变成披散在肩膀上的意思——就和拉夫尔德波耶那样。
她在这里坐着。期间海莲娜大团长来过一次,帕安伦娜学士来过一次,此外还有奥尔夫、克雷格伯爵。另外……她记得帕拉丁换过一次岗,不管怎么说,她彻底闲下来是不可能的。刚才奥尔夫和海莲娜两个人走过来:“女士……这是我们在这个时间的账目,包括给养的消耗和补充,请您过目。”他们带着一盏手提灯和账本。
“谢谢你们的辛劳。”镜雅望着铎纲的脸,回想起他当年的样子,那个力挽狂澜运筹帷幄的名将,那个满嘴甜言蜜语的登徒子,那个从不缺乏威严的领主,无论他曾经是个什么样子,眼下只怕变成了过眼烟云,镜雅从来没有如此的害怕,一旦他真的永远无法醒来,自己该怎么办。她有些应付地回答海莲娜,“大团长阁下……这些事情我觉得你和奥尔夫先生可以自行负责。”
“如你所愿,女士。”海莲娜笑着说,紧接着便把奥尔夫拉了出去,并且关上了门。等着大门紧闭,她再也憋不住了。刚才如果她流泪或者说大呼小叫,唯一的用处就是让领主们看笑话。铎纲在城堡里可以和自己或者说妤姐姐开玩笑,可以绞尽脑汁对帕安伦娜倾尽甜言蜜语,总之把他生来的劣根性毫无顾忌地暴露出来,但是在领主面前,他却对女性彬彬有礼。但是眼泪还是止不住地流淌了下来。她不想离开这里,生怕一个不注意这个打不死的铎纲就真的死了。
其他的领主总是安慰她“这样已经足够了,你还要照顾铎纲大人”,他们可以这么说,但是这哪叫照顾啊。什么叫照顾,她想到,尤娜那真的是照顾,自从铎纲病重以来,她就没踏出这屋子半步。海莲娜·叶娜公主那才叫照顾,绞尽脑汁在藏书阁里翻找,寻找可能的配方能挽救这条鬼知道该不该留下的生命。帕安伦娜学士那也是照顾,好几次铎纲都是被她从死亡线上拉下来的。不管怎么说,镜雅轻轻地握了握铎纲那粗糙且毫无生气的手掌,把他的手指滑过自己的指间。此刻的他无比的虚弱,半点力气都没有。好在透过他的皮肤,在他的手腕下面,镜雅依然能感受到脉搏的跳动。
除了清点账本之外,镜雅还需要处理和暗夜骑士之间的纠纷,需要去处理战马的问题,还有去海神地的计划,外加去砍脑袋。如果铎纲在的话他一定会亲自行刑,倾听那个人临终前的话。镜雅也在这么做,但是……
“你为什么在这里受伤啊……”镜雅在铎纲的耳边喃喃地说,“你这都多大的人了,还搞不清事态的严重吗。这可是十万大军,还有暗夜骑士和北地原住民,这些可都是烂摊子你都打包扔给我了!你需要我怎么办?还有妤姐姐,你知道她多需要你吗?虽然她比我大那么多,但是你怎么就狠下心让她这么一个娇弱的女孩承受这里的寒风啊……你知道吗……有的时候她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我好几次看到她偷着抹眼泪,在我的面前她都不能表现出来……还有……”说到这里,她突然停止了自己的话头,要把话说出来吗?她咬着嘴唇心想,会不会有人听到?会不会他在装死偷听,会不会有人就等着她暴露出最软弱的一面呢……她短暂地停了一会儿之后,说,“还有……我也需要你啊。我很努力在尝试,可我……我一个人做不来啊……我……我哪和这些人打过交道哟……”她的声音很是沙哑,并且不可避免地带上了细微的哭腔。她好像扑在他怀里哭一场,可是他死气沉沉如同一块干木头,况且现在他胸口受到一点重压都可能……
帕安伦娜告诉她“你只需要像铎纲大人一样处理事情就好了。他是个登徒子,但是他是一个出色的领主”。是的,是的,但是真的会是这么容易吗?这她自己都不信。她知道,铎纲大人执法公正严明,但是如何做到既不让各方留下话柄,也不能彻底把各方惹毛了,还不能让正义被埋没这铎纲可是一句话都没教给她。带兵的事情她行,但是打仗她不行啊。铎纲经常说她虽然军事素养不错,但是“身上只有女孩的体香,没有战场的血腥味”,如今她第一次面对这样的局势,指挥的却是她从未指挥过的军队类型。靠着铎纲塞给她的几本书,还不是标准银河语的,这让她指挥这么多人……他可以说“没事儿,谁都有头一次”,敢情……他来啊……
“现在这军队比以前……磨合的好些了……以前的时候,有事儿没事儿这些人都得扎刺儿,如今这些人好多了……”镜雅说,“但是有的事情我还得和你说两句……虽然表面上不扎刺,但是矛盾不是砍两个脑袋就能解决掉的……暗夜骑士痛恨原住民已经到了骨子里了,原住民那边也是差不多情况。现在处理所有的事情……涉及到原住民的,基本上都是靠着军队强压着……”
眼泪滴在铎纲的手腕上。
铎纲这货曾经说,只有最无能的领主才需要奴才。一个出色的领导者会通过自己的个人魅力让人才团结在自己周围,而不是用自己手中的威权让奴才黏在自己身边。任何领导者在任何时候都需要正直的人在身边提供忠诚可靠的谏言,而非阿谀奉承的奴才告诉你,吾王英明神武。其实平心而论,能来到这里的人,即使是卡特爵士和奥尔夫,这些人显然都不是精通于阿谀奉承之术的小人,这很好……但是他们基于偏见,却也无法提供任何帮助,提出任何建设性的意见,这就很尴尬了。
从铎纲病重开始,在越来越多的时候,镜雅总能发现他们的意见莫说是达成一致了,他们始终是非暴力不合作以及为了反对而反对。这种情况只要一涉及原住民就会发生,一涉及到城堡和赠地就会发生,当两者结合起来那就是不可调和,如同深入骨髓一般难缠。她一件件都记得特别的清楚呢……
当镜雅和海莲娜大团长商议着将蜜酒酋长和他的八百人与铎纲所带来的人中的三百人安置在阔盾城的时候,卡特爵士首先抱怨说这个地方距离白雪城有些远,很容易失去控制,谁知道这帮家伙会在这天高皇帝远的深山老林里搞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类似的故事发生在当镜雅提到要不要把福尔斯的军队安置在风雪城的时候,把小雪熊安置在骑士楼的时候,还有在风雪城、棺椁城、冰剑城、永昼城、守望城等等城堡安排由自己带来的七国步兵和北地原住民混编的军队的时候……他们的理由差不多,比如说卡特爵士经常说这样的话白雪城会被不安定因素包围,并且随时有被切断补给线和援兵的风险。镜雅个人觉得他没有胆子对那些步行骑士和拿着战斧与三叉戟的炼炉陆战队说三道四。此外对于那些酋长他们也心中有无数的怨言,简单来说就是……鬼知道他们会不会搞出一支咆哮着要了自己的命的大军来。
类似的故事发生在对于河谷部的安置上。河谷部有雪狮、雪狼和战象,镜雅认为这些家伙将会是中路突破最重要的力量之一,仅次于建制完整的骑兵军团,但是很明显暗夜骑士们,雷尔夫·特利特、拉瑟·卡波斯、卡特·拉特兰、丹尼斯、科尔、拉莫……所有的人都更担心这帮家伙会不会变出来一支战象军团。尽管镜雅向他们保证该部落的“圣女”凯拉现在留在白雪城而将来会被送到望海堡,哪都去不了,但是他们却依然担心凯拉是不是还有用——圣女是要保证贞洁的,可是铎纲大人身边的女人无意冒犯……毕竟铎纲大人以好色出名。镜雅都祈祷得亏那些帕拉丁没听见不然他们的脑袋很可能早就搬家了。
镜雅将建制最完全的重装骑兵军团——包括卡兰蒂斯骑兵、波耶和施拉赤塔与特选军的骑兵、风暴骑士、海间骑士、弯刀火月两个佣兵团、帕萨重骑兵这些装备最精良的,加起来约莫接近两万人的重装枪骑兵军团统一部署,用作预备队,驻守在白雪城后的赠地中;而将其他的骑兵则分散开来,作为领主的卫士和策应,分别部署在各个城堡。锻炉部、冰斧部等部落剩下的一部分骑兵统一配发鳞甲和棉甲,整编为前军斥候,而军队通讯的事情交给黑骑士……尽管字面数据上看三万骑兵吃的喝的明显多于北地原住民吃的喝的,但是奥尔夫却对后者的损耗记得非常清楚。顺便一提,理查城和寒鹰城自始至终都没有明确的驻军计划,骑士们各司其职,军士们也都有自己的任务,但是自由民的进驻……镜雅这边倒是有好些人选,不过奥尔夫道:
“他们什么也不是。无意冒犯,女士,但是我和他们作战,他们夺走了我的一半左耳朵和一根手指,而冰雪带走了我左脚上全部的脚趾。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非常了解这些人,他们应该被关进大牢,而不是和我们分享城堡。”
也有人提到……镜雅的布局也许现在看不错,但是长远看无异于送给这些人一群狼同时命令他们躺在地上,露出腹部和脖子等着被咬破喉咙和挖出脏腑。
更多的人提到,理查城由少鹰王理查一世的名字命名;寒鹰城则是以寒鹰王的名字命名,这两座有着光荣的名字的城堡让野人,他们不会改口镜雅从不吃惊,进驻是在打七国之地的人的脸。然后就是“死亡轮回”了,镜雅指出他们选派的人也是些鸡鸣狗盗之徒出身,他们便强调加入暗夜骑士过去的罪孽一笔勾销;镜雅说这些原住民此时不也是在做这些事情吗,他们就开始说这些人都是些鸡鸣狗盗之徒,总之让他们嘴里吐出哪怕是半句“不错——”,似乎都比让铎纲改掉娘胎里带来的劣根性都要难上一百倍。
海神地的计划只是最后的计划罢了。几次会议下来,暗夜骑士坚决要求让那些人死在这里罢了,倒是铜须奥尔瓦准备了一百多精锐部队,迈克爵士兴致勃勃的准备了八十来个人,凯瑟琳打算亲自上阵带着一队北境兵……海莲娜大团长都觉得脸上挂不住了,问他们是不是应该派出愿意守城堡的原住民充数一下,没想到奥尔夫抚摸着自己的伤疤说:
“也不是不行啊……他们熟悉路和环境,而且他们去的越多,粮食浪费的越少……”
总之一句话,这帮人的嘴里说不出什么有意义的话来。镜雅想。毫无意义,徒劳无功,没有希望。只能咬着后槽牙说一句“我非常感谢你们的谏言,大人们,让我们散会吧”,而内心却如此地想要了这些人的脑袋。
“暗夜骑士需要的是睿智且学识渊博的学士,充满怜悯之心和骑士精神的战士,勇敢的军士还有有远见的领导者……再严格的军纪也不能约束完全没有敬畏心的士兵;而再好的部队也不能让局限性太强的军官统御……如今最出色的人都丢在寒雪中了。可是……代替他们的人又是什么样子呢?”镜雅只觉得五味杂陈,对铎纲倾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