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仪一脚刚迈出太学大门,就听到这些沸沸扬扬的议论。他身后的学官,个个脸色古怪。
当初曾泰把胡仪故里的小道消息传来京城,原本是想在恒娘面前邀功,结果恒娘不愿无辜抹黑胡仪,置之不理。朝中却自有人揣摩圣意,搜集起来,列出十大罪状,大肆攻讦。
恒娘知道后,还曾与阿蒙大发感慨:“原来大臣们做事,这么阴毒下作?还好意思说什么最毒妇人心?妇人也要怕了他们。”
胡仪铁青着脸,大步走上前,厉声喝道:“太学是圣人读书地,你们无故围聚喧哗,扰乱学校,可知罪过?防隅巡警何在?为何还不撵了人群,还太学清净?”
这番动静早惊动了巡警铺,然而防隅巡警们见是吹吹打打,给胡祭酒送匾额的,像是拍马屁的样子,不敢擅作主张,也在一旁站着看热闹。
此时见胡仪动怒,擒棒在手,正要上前驱赶,却有个冷冷淡淡的男子走过来,状似无意般说道,“京兆府陈大尹说过,民间红白喜事,送匾挂花,都是人情之常,诸铺子不得无故拦截驱散,否则大尹将治巡警铺扰民之过。”
不禁面面相觑,停下手来。
恒娘见仲简来了,朝他微微一笑,眉眼宛如月牙,莹莹生辉。
两人之间,隔了几十百来人,这笑容仍旧晃得仲简心中如洒碎金,如被晨晖,细小的、不可计数的喜悦在跳动、雀跃。
自从那日大庆殿中听闻皇帝旨意后,心中一直压着快大石头,让他白日黑夜,时时透不过气来。只有今天,才得到一点点松动解脱,恍似暗夜里走了长长的路,终于见到一线曙光。
他想把这好消息告诉恒娘,却又在见到她的笑容时,轻声告诉自己:不急,再等一等,等到消息足够确凿,等到他终于能够堂堂正正地告诉她,他心中日夜所想。
恒娘很快收回目光,回头看着胡仪,笑道:“胡祭酒,娘子们一片好意,特地来送匾额于你,怎么你一见面,就要叫人驱散我们?这可不是礼记里的待客之道呀。”
胡仪也正在打量恒娘身后的娘子们。
有的穿着袄裙,有的披着蓑衣,额头上有终日操劳、营营役役留下的深深痕迹,脸颊并不滋润,多是瘦瘦的,衬着高颧骨,被北风吹得发红的肌肤。然而眼神却有些不平凡。
开始眼神有些羞怯闪躲,后来相互壮胆,眼神越来越坦荡,越来越大胆。
娘子们从来没有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此堂堂正正地打量一个男子。这种新奇体验令她们在瞬间年轻了许多许多岁,似乎跳出了终日的苟且忙碌,重又回到十几岁的少女时代,在想象出的岁月间隙里,怀着青葱而柔软的心,描摹未来的如意郎君。
守节,义夫。
一个这样英俊伟岸的丈夫,有学识,有地位,又极爱护尊重自己的妻子,绝不纳妾,绝不二心。在妻子身死之后,终身追思怀想,再无续弦之念。
这样的男子,简直是女子所能想象的,最佳模范丈夫。
胡仪自成人以后,也从没经历过站在一群娘子面前,任由打量的时刻。娘子们的目光大胆而炽烈,令他瞬间几乎有种错觉,自己似乎赤身露体,不着寸缕,站在这群娘子面前,任由她们观览。
恒娘征召的这队娘子,敢于冒天下之大不韪来送匾额,本就是女人中的刺头,脂粉堆里的英雄,不带头巾的男子汉,叮叮当当响的婆娘。更有一些,乃是守寡多年的风流寡妇。看男人的目光,委实毒辣。
这一看,不仅看得胡仪心惊肉跳,不适至极,胸口烦闷欲呕,直如妇人怀胎,且还使得他的身后之名,彻底走上了另一条不归路。
他做梦也没有想到,他一辈子以道学君子自许,千百年后,却与潘安卫玠一样,成为美男子的代名词,甚至在人云亦云、以讹传讹之下,他那张原本十分威严的国字脸,也渐渐变成了女人们口耳相传的桃花眼、一字唇、笑容妖冶、眼神魅人。
千古之下,儒者如云,学说各有千秋,普罗大众未必熟悉。然而提起节烈义夫第一人,那是妇孺皆知,耳熟能详:大周胡祭酒是也!
后世有学者,用了一个非常有时代特色的术语,来定义这幕发生在大周开国百年的场景:荒谬主义的杰作,解构主义的经典错位。
当然,站在北风中,面对那块叫人哭笑不得的匾额时,胡仪是想不到千百年后的评价的。
他要面对的,是眼下几百人兴致勃勃的围观,是娘子们火辣辣的眼神,是薛恒娘一脸高深莫测的笑容。
“这是什么?”还没等他想好该怎么回应,他身后的学录指着匾额,脱口问道。
恒娘笑吟吟地回答:“我们听说了胡祭酒遵从圣人之训,谨守为夫之德的事迹以后,娘子们俱都叹服不已,大家都说,像祭酒这样的好夫君,世上人都不知晓,这可太遗憾了。一定要好好地颂扬,让世间女子都知道,也让世上的男子都来学习,好夫君是什么样的。大家踊跃凑钱,特地一大早去找了木匠,制成匾额,请了伎人,来送与祭酒。”
学录骂道:“什么叫为夫之德?这是什么屁话?从来没有过这种东西。”
“没有吗?”恒娘故作诧异,问道,“不是圣人曰过,夫夫,妇妇,父父,子子,君君,臣臣,为六德。既然有妇德,自然该有夫德。难道圣人这句话,不是这个意思?祭酒,难道圣人说过的话,也有错?”
“还是说,”眼神故意上下打量胡仪,透着赤裸裸的怀疑:“祭酒心中有愧,觉得自己配不上这个匾额?难道,御史所说的那些话,都是真的?”
说最后这句话的时候,眼睛瞪大,声音拔高,似是受了莫大惊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