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时刻,长春殿中。
“薛恒娘行为乖戾,不守闺仪,屡屡令儿臣为难,如今更是光天化日之下,做出……做出……”太子声音哽咽,似是薛恒娘犯下的过错太过羞耻,以至于他实在无法启齿,只好含混略过,“做出不知廉耻的事情。儿臣若纳她入东宫,实恐为天下人笑话,贻史书之恶臭。恳请父皇收回成命。”
殿中烧着地龙,暖意如春。皇帝不耐热,撒开袍子,盘腿箕坐于罗汉塌上,端着一碗凉沁沁的碧藕雪团汤,不时抿一小口。
听了太子一番恳切陈述,眼皮也不抬,问道:“依你的意思,打算怎么处置她?”
“禁苑内有永宁寺,历来为宗室犯妇反思己过,忏悔祈福之地。儿臣想,不如……”
“不如放屁。”
小半碗雪团汤砸下来,正好在太子身前半尺,瓷片碎裂,雪白团子黏在地上,上面还盖着半片翠绿藕片。
太子吓得当即跪倒,两手交额,拜服于地。
“朕让薛恒娘入东宫,难道是让她跟别人一样,在你面前争奇斗艳,挖空心思讨你欢心?”皇帝喘了一会儿,继续把话说完,“你身子骨差,性子又软,拿什么对抗朝堂上那帮子拉帮结派的大臣?开口圣人言,闭口祖宗训,你拿什么去堵他们的嘴?安若是朕为你预备的镇海针,薛恒娘和她的周婆言,就是打乱对方阵脚的前锋。”
“安若与朝中诸臣交好,这份天然助力,你用是不用?薛恒娘收天下女子之心,你若是利用得当,平白便得了小一半的民心。这等大占便宜的事,你居然为了脱衣服这等区区小节,弃之如敝履,你那脖子上,到底长的是啥玩意儿?”
“别说她今日只是当众脱了衣服,便是她将来偷人养汉子,只要不闹得众人皆知,混淆皇家血胤,你也得给我忍着,除非你能找到下一个薛恒娘,叫女子们心服口服,愿意与她摇旗呐喊,舍生陈情。”
“还有,什么史书恶评?你将来是当皇帝的人,你一生所求,当是天子之德。什么是天子之德?子民安乐,疆域稳固,四夷宾服,那便是最大的德政。至若今日之事,无非轶闻传说,博人一笑罢了。”
太子嗫嚅半天,小声道:“可是,父皇难道不担心妇人干政,重演吕氏、武氏之祸?”
“妇人干政?什么妇人?”皇帝冷笑两声,“那帮臣子口里的妇人,是你的妻子,你的母亲,与你天然相亲。吕氏也好,武氏也好,最后传位的,不是刘家天子?李家天子?倒是让权臣坐大,你且看看,这江山最后花落谁家?”
“太子,朕让你受臣子教导,是为了让你多些见闻阅历。你却也要多长个心眼,别被人带到死路绝路上去,还以为是通天坦途。你要做的谁,让群臣为你所用,而不是你为群臣所用。太阿倒持,自断生路。”
“另外,本朝制度,以文御武,虽免了武人之祸,却也让道德文章成了金科玉律,隐然侵逼九鼎。沙洲、夏州两处军镇。旁有异族世仇虎视眈眈,内有朝臣恨不能拔除眼中钉,实处累卵之上,必得天子庇佑,予以大义名分,才能安然。这其中,又以沙洲最为忠诚,且与天家沾亲带故。这是朕给你留的刀子,可以不用,却不可不存。”
皇帝难得跟太子把话说得这般明白。太子伏在地上,冷汗涔涔,背心湿透。
“儿臣明白了。儿臣这就回去,大张旗鼓,迎薛恒娘入东宫,亲自安抚慰问,示以恩宠。”
皇帝苦口婆心说了许多话,总算听到点回报,满意地点点头,“还算有点开悟。不过此事暂且不急。你之前让薛恒娘停了周婆言?”
“儿臣回去,立即让他们解了禁令。”
“不用。”皇帝脸上浮起一丝玩味笑意,“朕听说她别出心裁,弄了个副刊出来。鬼机楼中,皆是二十年前乱民余孽,不足为患。倒是这些救出来的女子,是摆在周婆言和道德君子面前的头等大事。朕想看个热闹,看薛恒娘如何应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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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来客酒楼。
九娘起身,对暮色中沉默得恍如一圈影子的娘子们说道:“众位姐妹,来日方长,不急在今日。我们且去歇息,日后之事,慢慢再做打算。”
她的身份,在清溪渠口时,已然众人皆知。娘子们见她这样显赫的背景家世,如今依旧留在雁来客,无人问津。心中既有同病相怜之悲,亦未始没有几分暗暗的宽慰,站起身来,随她一起出去。
六辆马车停在酒楼前,等着接上众人,前往宗越此前预备的园子。
娘子们一个接一个上车,恒娘一转眼,见到对面小巷内,停着辆朴素马车。阿蒙也看到了,淡淡道:“盛明萱来了。”
约莫有小半刻时辰,那辆马车停在那里,一动不动,也没人下车。
到了最后一辆车,盛九娘就要上车之时,那辆马车终于掀开帘子,盛明萱带着小婢下车,缓缓走过来。
“九娘。”她轻轻唤道。
“明萱?十二娘?”盛九娘看着她,一张普通平凡的脸上浮起丝似笑非笑的表情。
她常年在边关,难得回京城,只有祖母大寿时,随母亲回京贺寿,与堂姐妹见上数面,盘桓小半月。盛明萱极其出众,又有个位居中宫的大姨,是以印象比别的姐妹来得深刻。今日见到是她出面,倒也不意外。
“九娘的事情,父亲已经知道了。”盛明萱轻声道,“父亲的意思,不如九娘先回别院里住着,等父亲想个法子,慢慢跟祖母回禀,以免事发突然,吓着她老人家。”
“别院?”九娘一皱眉头,断然拒绝,“我看不必了,我与这些姐妹朝夕相处数月,不忍分离。仍旧与她们一处,倒还心里安定一点。”>>
言毕,也不管盛明萱脸色如何,登车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