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仙子一咬牙,撑着恒娘的手,慢慢站起身来。手臂钻心疼痛,脚下不免用力,瓦片碎了两块,纷纷下滑,身形晃了两晃。
恒娘在上面站得久了,比刚开始上屋顶时要自如些。松开仲简,稍微朝她移动一步,两手扶住她。
从下面看来,便似两人紧紧依偎在一起,头碰着头,肩并着肩。
仲简微微退后半步,警戒范围扩大,视线往屋前屋后飞快扫视。隔壁院子后头,原本有人正悄悄爬上屋顶,被他一人额头送了一颗石子,捂着头,灰溜溜退了下去。
恒娘从没见过这等凶险局面,一颗心怦怦直跳,哑着嗓子问:“你可还能坚持?”
金仙子闭一闭眼,又睁开,狠狠呸了一声,“死不了。”
抬眼望着街面又开始蠢蠢欲动的人群,忽然嘶声大笑起来。
街上一直有人赶来,既有涂脂抹粉的娼女,也有衣着简素的妇人,各自到了之后,不免找人打听。言语或有添油加醋的地方。对面听了不高兴,出言讥讽,这便又争执吵嚷起来。
就在一片乱哄哄当中,骤然传来一阵嘶哑粗砺的大笑声,刮得人心头蹭蹭蹭地烦躁。不由得停了说话,齐齐往笑声处望过去。
笑声片刻方歇,金仙子指着屋下一大群妇人,竭力嘶声道:“你们今日是良家妇,可能保得了他日,一辈子都是良家妇?你们一辈子是良家女,可能保得了你们的女儿是良家女?”
屋下有妇人当即啐道:“呸呸呸,坏的不灵好的灵。”
金仙子嘴角一咧,惨然发笑:“我这些姐妹们,泰半都是被父母夫婿亲戚,亲手卖入娼门。各位,你们扪心自问,若家里揭不起锅,若逢上个不务正业的烂赌汉子,你家男子会不会逼你走上这条路?你若有女儿,又会不会忍心发卖了,换取自家活路?”
有个声音弱弱地回击:“官府……官府不允买良为娼。”
“官府不允?”金仙子掩口而笑,虽然形容狼狈,喉咙嘶哑,这一笑却仍旧姿态风流,叫人心魂一荡,“货卖之风,历朝都是不允的,可这么些姐妹们从哪里来的呢?单是家里头男人犯了事,没入教坊的,或是娼户自己生养的,能有若许多人?娼业繁盛如此,牙人之中,甚至已有专管娼妓买卖的娼会。这位娘子,你既如此聪明,你来猜一猜,牙人牙婆手里的女子,可是良家多?还是娼籍多?”
屋下不吱声了。漫漫寒意夹着冬日的风,吹过日头下苍茫的灰土街面。
都是市井中讨生活的娘子,谁没有听说过几桩男人典妻、卖女、抑勒卖奸的事例?还有那些被拐的、打骂后走失再无音讯的,在这个不依附男子便活不得的世道下,这些女子最后能落得什么下场,哪有什么想不出的?
金仙子伤口虽小,血液细细地渗出来,也浸染了小半肩头。恒娘心里发颤,低声道:“我们下去吧,赶紧找个郎中,抓副伤药来,才是正事。”
金仙子大半个身子倚着她,喘口气,却不肯搭理她,依旧朝下面说话:“各位娘子们,各位姐妹们,前朝有个大诗人,替咱们总结了一句话,叫做‘人生莫作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咱们就如那风里吹的蒲英,水里头漂的浮萍,生在良家,受夫君翁姑的责骂,生在娼门,受假母恶客的欺凌,终不过一句话:自己做不了自己的主。”
恒娘扶着她的手一颤,心头如受重击。
金仙子又笑了笑,声音难得的温柔暖和:“你们刚才都道,若是投生在大户人家,做个千金小姐,那是人人甘愿的。其实呀,我跟你们说,都一样,都一样呵。你们还能每日在街上走动,见识街上过往人群,也算沾着些人气。我们这起人,还能跟男子推杯换盏,甚至放浪起来,还能直呼其名,戏谑调笑。那些大家闺秀,千金小姐,一辈子见的男子只怕还没我们一个月见的多。长门紧闭,甚至绣楼无梯,就嫁了人,也不过从一个金笼子到另一个金笼子,连叫声都是整整齐齐的,不能有半点出格,这日子难道不煎熬?”
她落在恒娘臂弯的身体越发沉重,眼神微微迷离,声音喃喃,已经不知道是说给下面的人听,还是说给自己听:“这世道,身为女子,谁的日子不是过得仓皇恐惧,身不由己?”
声音低低:“我娘,我娘因为从山上砍竹子,回家太晚,路过一个远亲婆子家里,就与同行的两个娘子一起,留宿一夜。第二天那婆子吓她,说是妇人在外留宿,有失颜面。她便当真被吓得发抖,不敢回家。三人一起,被那恶婆子的儿子奸污,转手卖给牙人,沦落风尘。她在娼馆里生下我来,还没出月子,就被迫接客,终至血崩而去。”
“你说,她到底在怕什么?为什么那么蠢?那么怯懦?”
恒娘见她眼神涣散,心头一沉,望向仲简。却见仲简平板脸上难得地出现紧张神色,紧紧盯着屋后那棵大树。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外宿一夜”的案例,见于清朝《刑案汇览》,研究者有个结论:“如此之类的事情在我们搜集案例的过程中比比皆是,给我们的印象是当时的妇女似乎生活在深度的恐惧之中,而这种恐惧主要来自身处的环境与家人可能会采取的态度有关,这是否也从侧面反映了妇女生活的极度压抑状态。”【出自《清朝中期妇女犯罪问题研究》】
什么叫极度压抑?不自由。从身到心的不能自主。
欠缺智识带来的精神不自由,欠缺财产带来的人格不自由,欠缺机会带来的身体不自由。
——本章写作有感。
又,娼妓的几个例子,见于民国废娼、新中国改造□□的相关文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