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仙子抹掉嘴角的血丝,她学过舞蹈,身子轻盈,在瓦片上站得比恒娘还要稳当。开口第一句话是:“我问你们,如果你们有选择的机会,你们是想生在高门大户,当锦衣玉食的千金小姐,还是生在市井里头,做一个起早贪黑挣命的平民娘子?”
她声音嘶哑,难以传远。恒娘不得不在旁边高声重复。
下面哄堂大笑:“那当然是当小姐了。这还能选?怕不是在梦里头选,或是下辈子投胎的时候好选呗。”
“如果我也有选择的机会,我宁愿做一个跟你们一样的平民娘子,也不愿去勾栏里头操持皮肉生意,迎来送往,再没有出头之日。”
她这话一说出来,下头的娼女们先不干了,有人不顾脸上抓痕,指着金仙子大骂:“你个不要脸的烂货,为了讨好这些只知道下蛋的乞贫婆子,说这样烂心烂肺没骨头的混账话,我们不认!”
身边平民娘子们大怒:“你说谁是贫婆?”眼看着又要打起来。
仲简左手扶着恒娘,右手长剑入鞘,依然扣了几颗小石子在掌心,冰冷眼眸往下扫视。
几个灰衣人混在人群中,抬头朝屋顶打量,却并不在意说话的金仙子,眼神尽在恒娘身上打转。碰上仲简的目光,那几人愣了下,纷纷低下头去。
金仙子冷哼一声,手指着那人,高声问道:“我认得你,你是桐河楼上的佐酒妓。你算得是你们酒楼排得上号的二等妓,自是比别人多些自在。我只问你,你们桐河子楼里有个娘子,十三岁头上就开始接客,日夜不休,不过三四年,得了痨病。就在上月犯病的时候,鸨母叫人把她关在黑屋子里,三天以后,人还有一口气呢,就叫人把她身上衣服扒光,硬塞进朽木棺材里。据你们楼里的娘子说,抬出去的时候,里头一直有个声音在哭喊‘我没死,救我,救我’呢。你说,可有此事?”
那人脸色一变,兀自强嘴:“她害了痨病,本也治不好,早一日晚一日而已,有什么要紧?”
她身边站了两三个娼女,回手用力推了她一下,口中愤怒出声,似是在责怪她狠心。
金仙子冷笑:“你以为你是二等妓,你就比她们高贵?她们的遭遇就不会落到你头上?你做梦。我算是行首,上过花月刊的人物,比你如何?如今我又是个什么形容?实话告诉你,我不过苦苦挨着日头,左不过年,撒手就走了,省得在这世道里受折磨。你呢?你能好到哪里去?你是当红的娘子,一日非得要接六七个客不可吧?少了这个数,你那鸨母岂能轻饶?就在十几天前,宣和楼的一个娘子为着什么缘故不肯接客,突然的后半夜就死了,抬出去的时候,下半身烂透发臭,上面还有几十个针眼,今日也有宣和楼的娘子在此,这可是实情?”
那人脸色灰白下来,嘴里喃喃反驳着什么,却再难听清楚。娼女们原本怨怼愤怒的气势跨了下来。花团锦簇的一群人,似忽然埋上了厚厚的灰土,颜色不再鲜亮,反透着些墓气。
手持棍棒的良家妇人们也被金仙子的话吓到,虽也有个别人出声嘲讽,更多人却停了议论,在日头下觉出些寒冷来。
就连那些围观的男子,不管有没有光顾过行院的,都听得脸上色变。有人低诵“阿弥陀佛”,有人低声嘀咕,不知是回想起什么。更多男子不耐烦听这些败兴致的话,掉头出了巷子。
金仙子又指着众人,一一点道,口中冷冷发问:“我再问你们,你们在座的,哪个没有被假母打过?”
众人沉默,被她看到的人都低下头,回避她目光。
她点点头,笑道:“我料你们不敢撒这个谎。只需挽起袖子,便可见到青青紫紫,针眼烙痕,谁能逃得了这般伺候?”
笑着对下面说:“你们笑话良家娘子也挨打挨骂,人家挨了打,总还能哭嚎几声,我们呢?我们哪怕被打死,都得脸上带着笑,笑脸迎人,因为我们卖得就是脸上的笑,身上的肉。”
棍棒悄悄垂低,一端抵住地面。良家妇人们再看向忽然失声的娼女们,眼神中带了些得意与怜悯。想不到这些妖妖娆娆的女子,背人处竟是如此难堪。
金仙子却又长吸一口气,忽然冷笑道:“可是我再一细想,却也觉得,娼门之中,固然艰难。可就算身为良家女子,也不见得有多幸运。”
这一掉头话来得突然,原本彼此打量的目光一下子汇聚到她身上。三三两两的质疑声响起:“兀那娘子,你方才还说,宁愿生在良家?前话难道是放屁?”
又有人趁机起哄:“娼家言语,果然当不得真。只管嘴上糊了蜜,一味地哄骗,哪里有半点真心?”
恒娘也不禁侧目,小声质问:“你究竟要说什么?”
金仙子张口,正要说话,忽觉右肩传来尖锐入骨的疼痛,整条手臂几乎都痛到失去知觉。身子一软,就要倒下,幸亏恒娘半倾身子,扶住了她,着急问道:“你怎么了?”
仲简一抬手,一粒石子暴射而出,须臾,从屋后大树上掉下一个灰衣人,被几个候在下面的灰衣人抬起来,迅速离开。
金仙子痛到脸色扭曲,额头上冒出黄豆大的汗珠,只能用手指了指右肩。恒娘探着身子,觑了好一会儿,才看清衣服上一个豌豆大小的洞眼,不知什么东西从中穿过去。伤口太小,竟没流出多少血来。
仲简低声道:“是吹箭。”心下愧疚,他一门心思都在恒娘身上,竟没注意到有人打金仙子的主意。
街上众人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见金仙子似是受不住质问,蹲下身子,更是得意起来,纷纷哄嚷:“你说娼门可怜,我们听上去也觉得有几分道理,原也愿意同情你们。可我们本本分分的良家女子,轮不到你来说三道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