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简在屋后的大树上,早就看见了这路穿红着绿,招摇过市的人马。遥遥打量,他们腰间空空,手里拿着各色器乐,愣是没看出哪里藏了刀剑棍棒,心下狐疑。
想了想,暂时掩了行迹,藏身树上,想看看这位郡王老爷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等郭至安在门口停下,身后一群厮仆也歇下来,四周看热闹的人早已被吸引过来,围了里三层外三层,都在指指点点,说笑议论。周婆言这街沿外头,就跟那停船的码头、早间的鱼市样,热闹得不像话。
仲简看了一会儿,眉头紧紧皱起。
按朝廷制度,官员出行,皆需按品级使用仪仗,以别贵贱之分。
据他所知,这位城阳郡王与其他皇亲国戚一样,平日出行很爱摆个排场。今日这番做作,既非微服私访,又不动用车驾卤簿,围观这么多人,也不派人驱赶清场,端的可疑!
郭至安通报了姓名,恒娘却并没有马上出来。他也不着急,手里端着一截红红的东西,好整以暇地站着,目光四处观览,居然还与围观众人团了个揖,笑容可掬:“小王造次,打扰各位街坊做事,恕罪则个!”
他与堂兄生得相似,都是个白面团大胖子,这一笑,活像个刚出笼的馒头。围观者中还有没吃上早食的,见了这笑脸,腹中饥饿感倍增。
有那胆子大的,见这贵人穿着也普通,长得又和善可亲,鼓起勇气问道:“你是朝里的哪位大王?”
郭至安收了笑容,长叹一声,若有悲切沉痛状:“小王不才,正是城阳郡王。”
四周顿时响起一片“咦”“哦”的声音,尾音宛转,意味颇丰富。
周婆言昨日的报道出街以后,因事涉娼妓宗室,又有□□风化事迹。就连向来不爱读周婆言的报博士都买了一份去,声情并茂,添油加醋,说得那叫一个绘声绘色,如在现场亲眼目睹,那些宗室子弟怎么玩弄娼妓,娼妓们又如何婉转逢迎,下□□荡。满堂子男人兴高采烈,怪声频频,如同看社戏跳大神。若有佐酒妓在场,更是当场上演若干不堪入目的戏码。
昨日既非节日,又非休沐旬假,然而茶社酒肆的生意,竟比平日暴增三成有多,喜得店主们交相传言,都道周婆言上头有人,不怕检判司的风化检查,胆气豪壮,才敢跟花月报这等风月小报比拼香艳诱人,以后定要多买一份周婆言,以飨食客。
问话的人本是个茶馆酒楼里头候活的闲汉,见郡王居然回答了自己,自觉脸上生光,比那日头还要亮堂,便想着要替郡王圆一圆面子:“郡王是为了世子的事来的?依小人的粗浅见识,世子那样高贵的人,莫说是宠幸几个娼妓,便是良家妇人,受了世子的爱宠,也该是上香拜佛,神前还愿,才算对得起这样的福气。”
街上都是男人,有那铮铮傲性的,听了这话,缄口侧目,望着那拍马屁拍得忘形的闲汉,心里恼怒:你是个没娶妻的闲汉,说这等软骨头话来讨巧。我可是家有妻室,要打要骂,要休要淫,都该是我自己来。做什么让与这郡王,自己爱当个王八鳖精?
也有向来手头钱短的,爱赌爱嫖的,日常就赶着妇人去兼营暗娼的,却未免意动:若是攀上这等贵人,手指缝里漏一点赏赐出来,那也是我等下民受用不尽的福分。
回头想想自家媳妇的姿色身段,又不免懊恼生气:生就个村妇丑样,想要送给贵人去玩弄,都拿不出手来。
气冲胸口,当即便有数人手痒,决定回家将自家那婆娘暴打一顿,方能出一口胸中郁气。
他家的婆娘自然万万想不明这顿毒打来自何处。然而天长日久,并没有多少日子能逃过这顿打,早已神智麻木,不过白白忍着、挨着、熬着罢了。一辈子都是这样的生活,原由什么的,又有什么重要呢?
众人形貌各异,想头万端。人群中的郡王却脸色一整,十分地严肃起来:“这就是你们这些小民不知礼了。周婆言的薛主编刚正不阿,不因犬子有个皇亲的身份就包庇隐瞒,正是高风亮节的表现,实在是令本王既惭愧,又感激,佩服得五体投地。”
恒娘走出来,正好听到这句话,原本被那闲汉点燃的怒火一下子惊得没影了,一双柳叶眼睛瞪大,差点变成杏核眼。看着这位与皇帝有七八分相似的郡王,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反应。
她本以为,今日演的是弱女子大战恶霸王,谁知城阳郡王不按曲目唱,居然来一出贤王爷负荆请罪,礼贤下士?
郭至安见她出来,也不自矜身份,等着恒娘见礼,反主动迎上去,一揖到地:“犬子行为有失检点,任意妄为,瞒着小王干出些荒唐事来。小王实是痛心疾首。多亏薛主编仗义执言,小王感佩之情,难以言表。些微薄礼,还望你不要嫌弃,务必收下。”
他将手中红色物事交于下人,当着在场无数人,“刷”地一声,迎风展开,竟是两面大红锦缎做成的锦旗,上用黄色金线绣出大字。
左一面:报界女强项。右一面:民间真御史。
似是深怕恒娘看不懂,十个大字都是规规矩矩的正楷,文字平易,用典浅白。
恒娘已经吃惊得忘了见礼,看完这两面锦旗,目光又移回郭至安身上,脑袋里急速旋转:贵人这回,打的是什么交道?
唉,仲秀才最近也不靠谱,吃过饭就不见人影。想要从他那里领会一点暗示都没办法。
只好硬着头皮自己上了。
看着郭至安,镇定下心绪,缓缓道:“郡王,如今令郎是害了人命,你只是来感谢我,有什么意义?”
郭至安眼中精光一闪,却很快掩下。摇头晃脑,叹息连连:“唉,犬子真是不知轻重,胡闹至极……薛主编所言甚是,小王定让他好好赔偿,务必让各方都满意。”
“赔偿?”恒娘胸中气息一逆,怒气弥漫:“郡王,那是人命,不是箱子柜子,牛马牲畜——”忽然想起余助说的律条,眼中触到郭至安虽然笑着,却冰冷冷的小眼睛,过了一会儿,方才艰难地说道:“我听说,人命至重,圣贤重之,总该,总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