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知道!”剩子兴奋地大喊,“俺娘要带着俺回玉平唻,恁带着俺回玉平,俺就能找到俺娘了!俺家就住在玉平府寿张县的冯家村。”
段之缙心中实在难受,定了定神强拉扯出来一个笑,点点孩子的鼻头,“哥哥知道了,只是哥哥现在有很要紧的事情办,一定要先办了这件事儿才能带着你去找娘。”
“那恁啥时候能办完?”
“哥哥要去考试的,明年二月要考县试,若是县试过了还要考府试,哥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办完。”
剩子失望地低着头,秦先生对着这样一个孩子,也不忍起来。
“剩子,别急,大冬天的你娘回了玉平,光养活自己都难,何况还得拉扯着你呢?你先跟着我们吃喝,等着明年春天,朝廷赈灾的粮食一定有了,那时候你回去,你娘也好养活你不是?”秦先生宽大的手掌覆在孩子杂乱的头发上,小心地给他捋顺,结果手上还沾了一个虱子,两个手指一捏就碾死了。
剩子仔细地想了一下,认真地点点头,又突然狐疑起来,问道:“恁不会要俺的饭钱吧?”
秦先生听着一愣,狠狠捏了孩子的面皮,笑道:“好机灵一个小鬼,不要你的饭钱,现在叫这个小哥哥带着你吃饭洗漱,等会儿老先生有话要问你。”
剩子乖巧地应了,先叫王章帮着洗了澡,弄干净了身上的虱子和脏污,又好好吃了一顿,饱饭,吃得肚子浑圆,还是王章害怕把孩子撑死了强夺下碗筷,把他带到了二爷读书的屋子,秦先生也在里边坐着。
秦先生招招手,唤剩子过来,摸着他干净的头发问道:“你和你娘,离开玉平的时候,你们村里怎么样了?”
剩子的头低低垂着,“反正没有吃食了,家里的水缸和粮缸都见了底,俺娘才带着俺走了。”
“你爹呢?”
“俺爹死了,去打猎的时候从山上掉下来,摔断了腿,然后就死了。”
这样一个几岁的孩子,说起生死的事情,已经如同喝水吃饭般稀松平常,即使死的是亲人,他神情也没什么波动。
“你们当地的官员没有发钱发粮吗?”
剩子反倒大吃一惊,“官老爷还发钱发粮呢?俺们没见着唻!”
“你们在京城里吃了几日的粥?”秦先生蹙着眉问。
孩子摆着指头数了数,“七天吧,他们就把俺们赶走了。”
两个大人俱沉默了下来,叫王章抱了孩子出去。
“现在是冬日,叫他们回颗粒无收的受灾地去,岂不是逼着他们去死?难道地里能平白无故地冒出来粮食吗!”段之缙气愤到了极点,已经无法用话语来表示自己的愤怒,起身来回踱步,手中的茶碗狠狠扣在桌上,茶水四溅,沾湿了书页。
读书……哪一个当官的不是圣贤书读得好做的官?可圣贤书读了又有什么用呢?
他们做官不赈济灾民,反而逼着灾民去死,道路上就有将人命填在兽口中的官吏。
也怪不得,叫他们衣冠禽兽呢……原来真的全是禽兽。
“缙儿!收收你的心,现在第一要务,不是去可怜谁,而是高中,只有高中了做官才能改变这一切。”秦先生嘴上安慰得好,哄着段之缙安静下来,眼睛重新盯在书本上,心中却是一片森冷。
做官……做官也改变不了这一切的……
上头的皇帝就是好这一口的皇帝,你心再清,人再正气,有什么用处?
家中逃者方出门,旧年逃者返乡村。归来尚得首丘死,尽荷君王覆载恩……
即便御座底下已经垒起了层层白骨,谄媚小人还要颂圣,还要夸君主治下清明,赈灾有成效呢!
他最后看了一眼段之缙,拿着自己的烟斗走出寂静的房间,在门口,又点起了棕褐色的烟丝,迷雾笼罩住他的面庞,神色难辨。
烟草叫快乐,暂时遗忘过去的事情,可以那些事儿老是从脑海中窜出来,跑马灯一样演一遍,最后凝成赤裸裸的一句话,“什么时候山陵崩呢?”
只是现在看来,圣上的身子骨还好得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