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二爷王守俭,望着眼前的血流成河,听着耳畔的喊杀震天,只觉神湛骨寒。他一个一心向道之人,何曾见过这样的场面。一声哀嚎过后,又有匪徒在他们身前被杀,温热的血像喷泉一样射出来,王守俭下意识想躲,可平日里养尊处优太过,早就不似年轻人那般灵敏。污血溅到了他的黑靴和下摆,留下暗色的斑点。他嫌恶地大叫一声,脸都皱成了一团。
龚家族长被他吓了一跳:“别这么一惊一乍的!没见过死人么。”
王守俭的胡须都在哆嗦:“本来就没见过!我可是良家子弟,你以为人人都和你似的……”
龚家族长虽听不清他后面的嘟囔,但也知道绝不是什么好话。他冷哼一声:“良家子弟?良家子弟会到这儿来?”
王守俭一窒,又不是他乐意来的。他看向谢丕。这个谢家子着一身布衣,戴着斗笠,伫立在风雨中,静默如一座孤峰。这么看着竟有几分大哥的气韵,王守俭腹诽道,最受不了他们这种人了。
他道:“谢丕,你好歹是个探花,过犹不及这句话,你听过吧。”
谢丕看向他,王守俭咽了口唾沫,继续道:“你让我们四家出人,我们都一一听从了,是既出人又出船。这还不够吗,为何还非要我们在这里!”
谢丕道:“事关重大,自需诸位亲自督战。”
他目不转睛地望向湾中,这一方水域早已被染成赤色:“一旦我方力有不逮,正好及时增援。”
王守俭道:“我们在家中,不是更好策应吗?大家说,是不是这个理。”
孙家族长翻了个白眼,不想理这个愣头青。
徐家族长顾念姻亲的关系,又因这接二连三的事端畏惧不已,倒还愿意出来打圆场:“谢世侄也是为了大家着想,这分甘之事,自是诸位都在场为好。”
此言一出,龚孙两家之人对视一眼,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精光。他们愿意出人,起因的确是由于谢丕的威胁,可之所以愿意贵脚踏贱地,更多却是想分赃。
和佛朗机人联合走私,最大的好处就是有洋夷手里的火器做军事保障,可相应的也被迫要让出大量的利润给外人。这些蛮夷,既贪婪又歹毒,有一点不称心,就立刻反咬他们一口。徐家的遭遇,就是血淋淋的教训。
中央苦苦相逼,洋夷又不足与谋,世家豪族们面临这样的境况,当然也会想办法应对。谢丕的到来,给他们架起了一辆梯子。与其在夹缝里求存,不如赌一把驱虎吞狼。第一步,先帮助中央,一起剿灭佛朗机人,洗白自己。第二步,联合地方军队,乘机夺取大量的火器和人马。第三步,等到中央放松警惕后,他们再乘势而起。他们完全可以韬光养晦几年,地方官僚需要养寇自重,江南望族需要借寇敛财,这又是双赢之策,还是少了佛朗机人来分一杯羹。等到朝廷发现不对时,早就已经晚了。他们把如意算盘打得这般响,以至于身处尸山血海,都能泰然自若。
然而,这五大豪族的私兵毕竟不是正规军,平日里看家护院还成,一碰到这种大阵仗,还是有些后劲不足。他们先前形势大好,是因打了倭寇一个措手不及,可待倭寇回过神来,这些身经百战的匪徒立刻露出了狰狞的嘴脸。他们眼见自己的人马处于下风,即便又叫了一波增援,仍有不能力敌之感。
徐家族长的眼睛瞪得像铜铃一样:“不好,不可硬撑,还是向官府求援吧!”
此言一出,其他四人马上跟着附和。
孙家族长道:“谢世侄,今日这一战,我们孙家可谓是倾巢出动,足以彰显诚心了吧。但是倭贼穷凶极恶,总不能让儿郎们都拿命去填。还是依徐老的话,速速向指挥使司求援为佳。”
在场之人都做心急如焚状帮腔。
谢丕的目光从他们脸上划过:“你确信,指挥使司是来助我们一臂之力的吗?”
龚家族长大手一挥:“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可我们都在,他陈震要是还想在这浙江地面上混下去,就不敢做得太离谱。
谢丕仍有迟疑:“可此地这么大的动静,他们不可能不知道。如真有心救援,为何迟迟不至。”
王守俭呸道:“这群人,就是吃白饭的。还以为那个什么严嵩来了,会添点乱,谁曾想是一点儿用都没有。”
这无心的一句话,倒听得孙家族长心中泛起微澜。他道:“为官之道,本就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谢丕垂下眼帘:“水深至此,谁不想明哲保身呢。好吧,叫官府的人来做个见证也好。”
他陡然松口,众人对视一眼,都是一喜。就连孙家族长也顾不得迟疑,急急叫人去报信。年轻人,还是嫩了些。等到陈震来了,该怎么着,就由不得他了。
之后,他们就在贴身护卫的保护下,目不转睛地望着入海口,翘首以盼援军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