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他们住在洪家村唯一一家招待所里。
白砚似乎迟迟不能接受自己过于敏感怕痒这件事,从灯笼铺出来后,一路上都攥紧双手,低头不语。余念念几次开口想跟他聊聊一万块钱的事,都见他眼神飘忽面色恍惚,于是又憋了回去。
果然是天仙,连自己身体这点微不足道的弱点都不能接受,余念心想。
夜深,村里一片静谧,天地万物似乎都陷入沉睡。
——除了在床上蛋炒饭的余念念。
翻了不知道第多少个身之后,她终于放弃入睡这件事,从床上下来,批了外套,拿了钥匙,轻手轻脚地走出房间。
外面,明月当空,远远的,银杏树的影子沐浴在月光下。
余念念深呼吸几口冷冽的空气,朝着银杏树的方向走过去,走近了,在回廊下随意挑了个地方坐下,就这么不远不近地看着树影,和更远处一团模糊的农田。
虽然远离了城市,但烦恼果然会如影随形啊……她叹了口气,觉得眼下缺了瓶酒。
正发着呆,身后突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一个黑影从另一个方向晃荡着走向了银杏树,两只手里各拎着一只像是酒瓶的东西。
余念念大气不敢出,身体僵硬着钉在原地,只有眼神追随着黑影,只见那人——不知是人是鬼——走到银杏树下,围着树开始慢慢绕圈,时不时抬起左手,将不知什么液体撒到银杏树下,又举起右手喂自己喝一口,嘴里念念有词着什么。
保重……保佑……等我……几个关键词不远不近地飘进余念念耳朵里,让她浑身汗毛倒立,冷汗从背心渗出来。
她缓缓站起身,猫着腰,一点一点挪动脚步,试图悄无声息地离开,下一秒,脚下一硬,什么东西被踩碎,在空旷的黑夜里发出声脆响,她双手捂嘴,倒抽了一口冷气。
“谁在那里?”黑影喊道。
“村……长?”余念念听出声音,直起身应道。
两人就这么隔着树影,在昏暗的月光下直直打量着对方,几只被吵醒的不知什么鸟扑棱着从树干上起飞,发出几声不愉快的叫声。
“小余,这么晚了,你不睡觉,在这里干嘛?”
“村长,这么晚了,您绕着树打转,是在干嘛?”
几分钟后,两个人并排坐在回廊下,面对着银杏树,各自恢复了镇定。
村长长长叹了口气,肩膀看上去比早些时候张罗百家宴时要塌下去不少,声音里也带上了倦意:“小余,你知道不?五年前,我还是一个有老婆,有儿子的人。”
余念念意外地看着他,她其实也注意到了,从百家宴开始,村里其他人都是一家人其乐融融地聚在一起,只有村长,一直一个人,直到宴席结束,直到去灯笼铺,又从灯笼铺出来,一直都是一个人。
“五年前,我儿子四岁,我四十二岁。我三十八岁才有了一个儿子,你就知道有多宝贝了吧,那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那么宝贝的儿子,就这么丢了。”
余念念觉得心脏被重重锤了一下,不需要多么强的共情能力,只从村长平淡的叙述中,都能感受到那份痛。
“就在这棵树下面,”他抬起胳膊,指了指银杏树,“他每天傍晚都来这棵树下面玩,村里那么多小孩,每天都来这棵树下面玩…。。。偏偏就那天,偏偏就是他……”
他几乎说不下去,憋了不知道多久好不容易找到出口的情绪又让他停不下来。
“我知道我不该那么想,可我没法不去想,为什么偏偏是我儿子,为什么,”他抬头看向头顶的月亮,“我天天问老天爷,到底为什么,没人能告诉我。报警之后,我和我媳妇的生活就剩下一件事,就是守着电话,等,成宿成宿地不睡觉,一把一把地掉头发,到现在,我还是一根头发都没长出来。”
他笑了两声,比哭还难听,摘下帽子,露出下面裸露的头皮。
余念念眼前模糊一片,眨了眨眼,将眼泪挤出眼眶,从他手里接过帽子,替他戴回去,问:“等到结果了么?”
村长摇摇头:“对我来说,不算是结果。他们说,那时候正好有个拐卖团伙路过我们这儿,碰上我儿子落单一个人在外面玩,就带走了。我老婆接受不了,垮了,病了两年就走了。我也想走,但是不行啊,我还有老母亲,我不能就这么走了…。。。”
“那后来呢?您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的?”
村长笑了:“现在啥样?你是不是觉得我一肚子歪门邪道?”
余念念犹豫几秒,点点头。
村长又笑了几声:“后来,前任村长出了个损招,非让我做村长,说,要是我不做这个村长,就把这棵银杏树给铲了,你说,他是不是太狠了啊?”
“他真是……太有智慧了。”余念念抽了抽鼻子,竖起个大拇指。
“我知道他的用意,他是逼我心里头装着事,装着人,有东西填着,人就被拴住了,就没那么容易走了。”
“村长,您做得很成功,洪家村现在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