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醒之时他好似受了大刺激,如鬼魅一般下床,动作僵硬地拎着火烛燎向床帐,将周围伺候的人吓了一大跳,赶忙抱着他腰拦下,又慌张叫来皇帝。屋内还有些许的烧焦气息,床帐乌黑狼藉地垂落在地。皇帝身形伟岸,站在床前如山,一道阴影笼下,垂眸冷冷盯着他,压着怒道:“你想做什么?烧房子?谁给你的胆子!”姬不黩仰头,神色迷茫地看着他,“父皇?”于他而言,姬无疾是一座不可逾越之山,从一方诸侯到如今君临天下,不止是天下百姓心中的君,麾下无数兵士心中的神,亦是朝野内外所有人的定海神针。他在,幽州在,他在,巽朝在。可就是这样一个人,生命结束于三十七岁壮年,甚至死不瞑目。且在他离世后不到八年,偌大的巽朝便分崩离析,彻底覆灭。“你怎么还活着?”这是姬不黩第二句话。皇帝见他脸色苍白,又神色迷茫,好似经历了大变,心中本来一软,此时听到这句话,顿时气得头顶冒烟,怒道:“盼着朕死?想要皇位?逆子!朕即日废了你!”姬不黩低下头,喃喃道:“过了……”父皇驾崩那天是十月二十,大寿之日,精气凝于此日,魂魄归于此日。而今天是十月二十一,已经过了。皇帝深深皱起眉,“胡太医!”胡太医会意,立刻躬身上前,拉起三皇子的手腕诊脉,反复了几次,撂下手腕,抚摸着胡子斟酌道:“殿下身体无碍,许是大梦初醒,有些精神恍惚。”“知道了,”皇帝沉着脸,“退下吧。”方才悦儿也是如此,睁眼醒来,精神恍惚不已,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今日的事情的确诡异,姬无疾向来自负,不信鬼神,可此时此刻心里也生了几分端倪。偌大的屋室重归寂静,只剩下父子两个人。姬不黩摊开手掌,握紧又松开,里面没有那只被火烧黑的金簪子,大梦一场,他并不能感知另个“他”情绪,反而似旁观者一样,冷眼瞧了他一世。他无法理解,另个世界的“他”为何会那般糟糕,为何会走那样一条偏执的绝路。更不懂“他”为何要送走表妹,又为何要带着巽朝一起灭亡。那不是他想要的结果。那一世的“他”万般孤寂和不甘。亲眼目睹一个王朝覆灭的冲击无疑是巨大的。姬不黩承认,他私德有亏,但绝无覆灭巽朝之意。父皇打下的江山,在他手中没了,如大厦一般轰然倾塌。两世的记忆冲撞,像是一块大石头般,将他的精神狠狠碾碎,另个“他”在火光中说的话再次浮现在耳畔——“我后悔了。”“这些年,我不开心。可是我已经控制不住自己了。”“这就是我的下场。”他声音嘶哑,熟悉的簌簌冰雪之意退去,只剩下无数的悔恨,低声劝告,“别学我,拴好心中的恶念,做个好皇帝,去吧——”姬不黩神色恍惚,脑海里又朦朦胧胧地浮现出昔日的场景。七岁时,那天的天气很晴朗,廊上挂着风灯,随风轻浮垂下一地不皦不寐的光影,他和大哥二哥便并排站在廊下,面前摆着三把寒光凛凛的玄铁剑、三把漆黑墨重的玄铁刀。大哥取了刀,他取了剑,二哥胆小,哪个都不敢碰,抱着路过侍女的大腿拽下一只香囊。父亲恨铁不成钢,把二哥一脚踹走了。父亲对着大哥朗笑,“刀行霸道,剑行王道,乱世之中当以霸道横行,我儿胸伟有志,将来定成大业。”说罢,转身,弯腰摸了摸了他脑袋,低声道:“无偏无党,王道荡荡,君子持剑,贤以爱人。”后来呢?可是后来呢?姬不黩垂着眼,神色迷茫,那日父皇在定国寺的呵斥仿佛还历历在目——“思为万民省,动为苍生谋,你可做到?”“姬家不是一个人的姬家,不是谁弄权的利器,是上百口、上千口族人的姬家!是国之公器!是天下人的公器!”姬不黩再次抬眼看向姬无疾,眸里似蒙上一层雾,嘶哑问:“父皇……何为公器?”父皇,何为公器?上辈子无人教“他”,这辈子,你教一教我,可好?……四个人回了屋子。舒思暕深吸一口气,偏头看向沈燕回,咬牙道:“你早就知道?”“昨晚才知。”昨晚?昨晚就知道了竟然不告诉他!舒思暕压着火,“为何不告诉我?”“这话该我我问你,”沈燕回也压着火,偏头看他时,浅琥珀色的眼眸里充斥着冷意,“雁门关之事才过去多久,你就敢放心悦儿和虞逻同在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