诱荷的心灵鸡汤正如前桥设想那般毫无作用,战火还在黄原府城炸响,玉龙也持续陷入胶着,西边的战况裹挟着令人在意的流言,传得沸沸扬扬——
据说入侵的敌军士兵被邪术驱使,死尸不倒,枯骨生肉,从八百云关浩浩荡荡南下的,是一支活死人军队。
活死人?
捕风捉影的传闻中,骤然出现一条熟悉的描述,让前桥想起兴国那些奉阴婆祭司,不由得看向严珂,对方投来的目光里也是同样的警惕。
“什么是‘活死人’?”
“据说即使被斩了头,都会爬起继续冲锋,那些家伙根本不是人,简直是妖怪!”
负责打探消息的人只是如实叙述风闻,却让大部分在场者斥为荒诞,一军官忍无可忍,离席骂道:“军情紧急,岂容你信口胡言?想用这等荒诞不经之谈,蒙骗储君和严帅吗?”
那人百口莫辩,唯有对着前桥和严珂叩头不迭。
“属下所言句句属实,都是属下的姊妹从逃难的黄原人口中听来的,不敢欺骗!”
严珂沉默着,既没有训斥,也没有对流言盖棺定论,她忧心忡忡地看着前桥,那眼神像是在说,八百云关被一日攻破终于有了合理的解释,可这解释又带来更深的忧虑。
“殿下,若真是这样,恐怕黄原府也危在旦夕了。兴国从哪收罗来这么多祭司?”
这个问题只有询问当事人,才能得到确切的答案。
好在前桥来北境时为防万一,携了陆阳同往,又因厌烦他以古怪的样子咕哝,将他和各种杂物一起摆在了眼不见心不烦的地方,如今为打听活死人军队的消息,终于把陆阳挖了出来。
她看着盒子中扭曲绵软的条状物,即将遗忘的视觉冲击再次回归,霎时佩服起乐仪的心理素质——她是怎么忍住恶心和这群东西做伴一路,还能涌现出“共享活屌”的脑洞来的?
“陆阳,兴国祭司有多少人?能组成一支军队吗?”她忍着恶心问道。
“您当祭司多么常见?那是高阶修行才有的缘果,举国上下,也不过一百来人。”
重见天日的陆阳还带着憋屈的愤懑,回答的态度也有些恶劣,前桥耐着性子又问:“按照你对自己身体状况的了解,祭司有没有可能凑成一只无往不利的军队,不知疼痛也不会死亡地对敌国发起冲锋?”
陆阳听后,嗤之以马眼儿:“我就瞧不来您这副目空一切的样子,仿佛天下都要围着你们贵族的需求转。
“信仰是高于国别的东西,你看到不灭的身体,就只想着驯化为士兵为国牟利,真是粗鄙。兴国从来不会将我们看成战争工具,也不会留下某个器官供人消遣,他们向来尊重我们的信仰和人格独立,这和荆国脑袋根本讲不通。”
“我是什么脑袋有关系吗?动不动就‘荆国脑袋、荆国脑袋’的,还人格独立?”前桥也嗤之以鼻,“你觉得自己仍是尊贵的祭司呢?我看无论是你的神还是你的王,都不会顾念什么独立人格。把祭司派上战场,用不死之身磨钝利刃,可比牺牲战奴有用多了,能用你们打仗,何乐而不为?”
陆阳冷冷道:“你可以侮辱我的灵魂,残害我的身体,却不能污蔑我的信仰……”
去你的狗屁信仰!前桥将盒子一扣,随手把陆阳丢回杂物之中。
虽然陆阳不肯承认,但祭司大军存在的可能性仍旧很高。如果兴国境内只有一百来人拥有不死之身,那么西梧呢?兴人信仰的激进奉神本就是西梧文化入侵的产物,如果他们练就了数倍于兴国的不死之士,把兴国视为国宝的祭司通通派上战场,怎么就不可能了?
割掉身体,只留下一根阳物都能存活,在谁眼中不是耐久度增倍的杀伤性武器?这时还寄托于君王或神明的人道主义,才是幼稚。
她不像陆阳身在局中,一叶障目,可看得清醒也带给她更多担忧——如果面对的敌军真是拥有不死之身的奉神信徒,黄原的破局之法将在何处呢?
来不及担忧千里之外的黄原,面前的困境就步步紧逼,丝毫不留喘息之机。严珂接到急报,称前线告急,她连忙亲自驰援,不久后便鸣金收兵,表情凝重地赶来见前桥。
“的确像我们担忧的那样,敌军只有两千,却都是奉神祭司那种杀不死的士兵,将士们如何拼杀都无法杀尽。再战下去恐怕要被拖垮,臣已下令收兵,坚守不出,但军中妖言四起,有人心涣散之势。”严珂肃穆道,“殿下,情况怕是不妙啊。”
——
几乎所有士兵都亲眼见证敌人是如何英勇无畏、杀不死也打不退的,八百云关被破的消息令人忍不住遐想,是否类似的苦果也要轮到玉龙来吞,至少对于现在的战况而言,这猜想并非空穴来风。
荆军以守待攻,气势急转直下,前桥在军中巡视时,也有不少揣测飘入耳中。
“西部无佑,就是真嫄香火不继之祸,放在历朝历代,从来就没有人能攻破八百云关!如今只怕连圣乡都不保了。”
“谁让咱们圣上不言鬼神?唉,可若这世间当真没有妖邪,我们看到的杀不死的敌人,又是什么呢?”
前桥突然想起从南郡回京后,还有件事被她忘了,就是圣乡重修真嫄庙宇的事。但即使她没有忘,那个节骨眼也不是开口的良机。
当初皇姊用了十年移风易俗,明面上是消除先帝冗祠的积弊,将财富从神庙转移到国库,实际上是消除人们心中对“天命神授”的执念,让魏留仙的支持者孤木难支。她的确得到了想要的东西,可十年来思想阵营上的沉寂,也给了异端可乘之机,此时此刻,前桥在军中留意士兵们的想法,以为听到的会是“不怕对方有妖邪,我们有真嫄护佑”云云,然而不是,没有一个声音这样说。
就连像陆阳那般愚蠢地笃信神明之人,都寥寥无几。
“神明无佑”,她们将这句话挂在嘴边,并非否认真嫄存在,只是觉得真嫄不会再眷顾遗忘了神明的子民。这十年来,由偷偷祭祀,到省俭流程,再到仅在心中礼拜,“神明无佑”与“神明不存”的差别已经几不可见了。这变化在十年间沉默地上演着,仿佛无害,但当问题一夕爆发,才发现克服恐惧的坚定信念都已荡然无存。
信念的缺失是可怕的,民众或许有对圣上英明的信任,但那终究是对能力的评价,一旦不可抗力参与其中,对人力的信任竟然脆弱得不堪一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