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傍晚,屋外的街道上有清亮的车铃声响过。她抹了胭脂,挑开门帘,露出半张脸。那马车上坐着个华冠男子,恰好也正挑开帘往外看。
于是马车在她家门前停下了,那男子上前,与她隔着帘说了许久的话。
又一个傍晚,那漂亮的马车前来迎她。她坐上车,目光中并没有多少哀痛与不舍,反而仿佛有压抑久了后的一种释放。她去了那男子家,屋舍精美,仆童俨然。再也没有繁杂的家务磨损她美丽的双手,也没有入不敷出的苦闷终日压抑着她的心。我理解她,却仍舍不得将目光移开她。
我终究还是看了下去,流着泪、剜着心地看了下去。新婚之夜,我以为她多少会想起我一点。可是没有。她只是笑着、浪笑着,把那些说过给我的好听的话说与他听,把那些与我曾有过的种种狎昵与他同做。她枕着他的臂,睡得很甜,脸上丝毫不见戚容。
晨起梳妆,她穿上紫罗裳,而他执过眉笔,为她画芙蓉眉。
她绾起流云髻,而他替她将珠钗细细插上。
我看着他为她画芙蓉眉,我看着他为她插珠钗……
积压已久的郁愤终于在这一瞬间爆发,我感觉自己几欲发狂。我恨恨地要抓起桌上物事扔他们,却发现自己触及的皆是虚无;我想要大声呼喊,却发现自己没有任何声音……
可是她还在笑,无限温柔、无限妩媚地,对着另一个人在笑。
我再一次用尽自己仅存的力气,竟然喊出声来。
四
周围的一切瞬间烟消云散。我发现自己仍置身飞锡庵中,周围月光如水。两个老僧在一旁含笑看着我。不远处的娑罗树下,玉娘的亡灵仍然伫立,默默凝视我。而我突然有些没来由的恨意,狠狠剜她一眼,又将目光移开。
“施主尚不悟?”方才那让我许愿的僧人如是问道。
“种种恩爱,都如浮云散灭。施主又留恋何物?”另一僧则如是说。
我愤愤然道:“这又算什么?我只留恋生时恩爱,谁又管身后事?”
“若真不理身后事,又何必一再守看,乃至愤愤至此?”僧人笑道。
我为之气结,仍咬牙道:“大师方才许我玉娘还生,却并没说要我先死。”
“也罢,也罢,”僧人仍是笑道,“施主还有两个愿望,施主不满意,还可再许。”
我低声道:“我知我是贪心之人。但我只希望与玉娘如旧时般,无病无疾,平平安安过完这一生。我誓将与她恩爱一生,绝无他心。”
话音刚落,突然发现自己已置身家中。玉娘挑帘进来,对着我婉然一笑。
心中有万千感慨,却只是上前拥她入怀,不发一言。
查过日历,发现这还是玉娘未病前的时光。她既不曾病,我亦无从病起。于是仍如旧时光景般,两人恩爱,只希望这一辈子都可以这样,平平安安过去。
日子也确实过得很平安。我先有一嫡子一嫡女,都已渐渐识字。因想起过往种种,特意找了药调理了玉娘的身子,不出一年,却也诞下一子。
虽是庶子,我却分外宠爱,以至于冷落了嫡子女。正妻见此,颇有微词,便屡番为难玉娘。玉娘无子时,本是脾气极好的,正妻虽偶有刁难,都能忍气吞声过去。如今有了儿子,便不免趾高气扬起来,与正妻时有顶撞。妻妾不和,以致家中时常鸡飞狗跳,终日不宁。
我虽然烦恼,却还是袒护玉娘多一点。平时也不让她接手家中任何琐事,终日随她沉溺榻上。如此日久,玉娘的身姿也不免丰盈起来,往日窈窕的腰间开始有了赘肉。又因为懒惰,也不再常花时间精心打扮自己。流云髻不再绾起,紫罗裳再也穿不上。每日最大的爱好便是与正妻相互算计相互诟骂,乐此不疲。
可我依旧逼使着自己宠她。既然这样的生活是自己千般万般求来的,又有什么理由不珍惜。记得以前还时常与父亲出外行商,颇有所获。可自从飞锡庵归来后,无论谁叫我我都不出去了。父亲也渐渐老了,不再外出,只是靠从前的一些积蓄维持生计。可是这样大的一家人,久了难免坐吃山空。玉娘所喜欢的衣物首饰,也再无法像从前般慷慨供给。渐渐地,她从恚怨变成了诟骂,而我也开始无可忍耐,以致相对而骂。父亲常令我遣她出门,我时有意动,但念及从前恩爱,终于是将一口气强忍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