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旁有树。苍老而粗壮,亭亭如盖。
“你就是涓生吗?我是落红,我常常听母亲说起你。”
涓生眯缝起眼,看着眼前和他年纪相仿的女孩。
她穿白色的绢裙,上面有青色的小小的花朵。阳光照在她的身上,她的衣透明得近乎发亮,而她袖管中露出的手臂温软如柔荑。她的黑发被整整齐齐地束在脑后,衬托出一张干净的小脸。多么干净的一张脸,仿佛不食人间烟火。
那是他最早的记忆。最早的记忆中,便有了她的存在。
二
是不是每一个人最后都会去同一个地方?还是他们会走向不同的方向,直到永远,都是异路?
八岁那年,我的母亲死了。
我始终认为是家门口的那条河流带走了她。送葬的队伍顺着河边的路一直走向荒凉的郊外。我披麻戴孝,跟着人们的脚步一脚深一脚浅地走着。我知道她躺在那口厚重的大棺材里,但我能看见她的灵魂在水中,渐渐消散。整条河中,都是她的眼泪。
那年玉皇临太岁,我的家族遭遇了一连串的不幸。先是我的父亲,在一个没有阳光的日子里突然死去。然后是我的母亲。他们渐渐地离开,顺着河流离开了。我不知道他们要归去哪里。
母亲被葬在了山上,离父亲的坟有一段距离的地方。我听别人说母亲最大的心愿是和父亲合葬。但到了最后,还是被另一个女人——父亲的原配阻止了。因为他们没有最终睡在一起,所以我想,他们没有归去同一个地方。
如果你想和一个人一同归去,而又无法在一起,那是多么地可怕。
我如此对涓生说。
他笑了。他的笑总是能让我心安。他说:“如果你想和我一起去哪里,我们总是能一起去的。”
三
河一直向南流,总是平稳而安静。但偶尔也会掀起波澜。
他的家境似乎越来越好。十三岁那年他的父亲垄断了整个京师的绸缎业,也吞并了对面杨家的一些产业。杨家的寡妇来过他家,指着他父亲的鼻子歇斯底里地骂。
她终究被赶出。但他记住了她的眼睛。那时他知道,原来一个人眼中的仇恨可以那样深。为了一点钱、一点无关紧要的东西,他们眼睛中的仇恨可以杀人。
有一天他的母亲严肃地对他说,不许他再和对面杨家小妾的女儿来往。
他点一点头,然后回到房间,对着窗口静坐。
从他的窗口看过去,能看到杨家院落亮起的灯。杨家虽然家道中落,但亮起的灯仍是星星点点,粲若繁星。他不知道哪盏是她房间里的灯。他只是一直坐着,看着。
四
风起的时候,就仿佛永远也不会停。
我的头发已经很长很长了,自从母亲去世那年我就再没剪过。每一夜我都在窗前梳我的发。风吹过的时候,它们会轻轻飘扬。有时候我会想到它们变白、成雪时的样子。我没有害怕,我只是突然觉得孤独。
涓生离我越来越远。只是有些时候,我们会在一些难得的场合,隔着人群隔着灯火遥遥相望。我不知道我们为何不能像其他人一样见面,为何要形同陌路。
我的哥哥姐姐们都是大人了。年少的时候,我们是和方家一起长大的。但现在,家族间的仇恨被他们淋漓地继承了。他们在不同的场合,用可怕的眼神和言语侮辱着方家的人。我不知道会不会有一天,我也变得和他们一样。
而我本来以为,总有一些人是和其他人不一样的。
五
后来他认识一个和尚。和尚从很远的地方来到京城,然后留在了这里。那是个会唱歌的和尚。有些时候和尚会唱很美的歌给他听;另一些时候和尚安静地坐着,偶尔和他说上两句话。
和尚说:“你不应该来到这个世界的。你的眼睛太干净,所以你注定无法忍受一些尘俗的东西。”
他笑了,他说:“既然我已经来了,又当如何?”
和尚说:“你可以随我归去。”
他说:“我不要一个人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