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世上,只须合眼放步,以听造物之低昂而已。天下之昂藏沦落如叶生者,亦复不少,顾安得令威复来,而生死从之也哉?噫!”
(六)《云端》
一
十四岁那年,我决意离家远行。
听说在这邠山之南、千里之外,存在着一个我从未看过的花花世界。
离去那天,秋叶漂满了涧水。父亲站在村头的路口,仿佛有千言万语要交代我,但最终只是简单地说了一句:
“子浮,希望你以后可以想起,家里还有你的父亲在等着你。”
我似懂非懂地点着头,然后急急跳上了出山的马车。沿途风景如画,可我的心早已飞到了千里之外,那里有十里的曲栏、十里的灯红酒绿,纵然是这山中的如画风景,比之也应失色。
后来,我在遥远的金陵迷了路。
果真有十里的曲栏,但看惯了,便发现其实还不如家中青瓦叠成的飞檐精致;果真亦有十里的灯红酒绿,但看厌了,其实也并不如迟归时房中那一盏油灯如豆来得温暖。
我见过许多人的脸,笑的、哭的、善的、恶的,即使是金陵城赫赫有名的“冰美人”薛白琴谄媚的笑脸,我也不是没有见过。
那是刚到金陵没多久的光景,在装饰得皇宫一般的凤凰楼内,她倚在门边,穿着绛红色的纱衣,媚笑着对我说:“随公子留多久都可以,即使要留一辈子也不是不可以的。”
可是一转眼,她便仿佛忘记了当初的笑、当初说过的话。望着空空如也的钱囊,我甚至也开始怀疑当初所见的一切到底是真,还是我在这十里烟花场中做过的一个不切实际的梦。
我开始想到归去,但我已找不到归去的路。
二
我一路乞食,蹒跚北行。身上染的疮开始溃烂了,一日一日地散发出恶臭。
即使家园出现在面前,我想我也没有勇气推门进去了。可是依旧下意识地北行。倘若这一生注定要终结在这样的潦倒中,好歹也是死在归家的路上。
北方的山上,叶子已经开始发黄了,落下来漂满了山涧,宛如我离开时的光景。可是山那样高,山路错综复杂,我带着溃烂的身子拾级而上,却不知走到何时才是个终结。
后来我终于再也走不动,横着倒在了涧水旁。天渐渐晚了,淡蓝色的薄雾悄悄漫过斜阳,山谷中开始回响着虎狼的号叫。我带着不甘决定就此闭上眼睛,却感觉不远处有一个人,迈着极为轻盈的步子,风一般地来到了我身边。
于是我抬起眼,看见一个极美的女子,晶莹的肌肤如雪一样白,如画的眉目上没有一丝尘世的沧桑。她垂着眼,用一种悲悯的神情看着我,许久,轻轻说道:
“我乃出家人,居有山洞,可以下榻,不畏虎狼。”
那是极为隐蔽的山洞,门前有溪水横过。越过一条巨大的石梁,便能看见石梁后隐藏着的洞天。室内并无烛火,却不知为何四处明亮。有两处石榻相对而置,一处垂着白纱帐,一处堆满蕉叶。那神仙似的女子将蕉叶移开,对我说:
“你今晚就睡这里。”
我看着自己溃烂的身体,十分尴尬。她似察觉到我的尴尬,淡淡一笑,说:
“门前溪水,可以濯烂疮。”
我依言而去,就着月光在溪水中仔细地洗了自己的身体。回到室中时,看见她正将蕉叶剪裁成衣裳。见我进来,便说:“晓取着之。”
然后并不再多言,做好了衣便上了自己的榻,垂上纱帐睡去。我大着胆子悄悄望过去,见她果然是睡熟了,如画的眉目在几丝乱发下显得格外安详。洞中安静得连呼吸的声音都听不见,我感叹着此处似非人间,终于不觉也沉沉睡去。许久以来,第一次不曾有梦。
醒来时,发现昨夜放在床头的那一摞蕉叶,都成了光滑的绿缎子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