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人的目光,于你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碎玉看他的目光充满哀伤,“难道这里还不够好吗?”
“是很好,所以我还是要回来的,”真生斩钉截铁道,“但是当初立下的心愿,如今既然有了实现的机会,又怎能不去将它实现?”
那是他和碎玉第一次起冲突,也是第一次,真生拂逆了碎玉的意思,毅然踏上了归家的路程。
家乡正值秋雨连绵,将昼夜连成一片。富丽的马车经过残破的城墙和泥泞的街道,真生默默看着,有些奇怪:这破败的城,是如何在前半生的时光里牢牢囚禁了自己的灵魂?
刘府的大门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而自己曾千百次忍气吞声呆着的岳丈家,更似是山野之间的小茅屋。
来到昔日的家门前,真生愈发茫然。这真是自己住过十多年的地方吗?那曾经仿佛迈也迈不出的门,如今看来为何如此狭隘而不值一提?
街上很安静,即使是这带着京都的繁华意味的马车停了下来,也并未引起多少人注意。真生并不以为意,下了马车径直往家中走。以妻子的性格,一会她喜极而泣的哭声,无论如何也会引来许多人围观的罢。
屋里只点着一盏油灯,摇曳的灯光让室内看起来更加昏暗不堪。一片昏暗中他看见他的妻,便快步走去,大喊道:“我及第归来了!”
声音似将妻狠狠吓了一跳,竟将手边的一只茶杯失手撞得粉碎。她看着真生,脸一下变得煞白,惊讶道:
“你……你来做什么?”
“我来接你走啊,”真生笑着,只感觉这是人生最快意的事情,“我接你去京城,做状元夫人。”
妻竟哭出声来,一边哭,一边用手挡着,颤声道:“你为什么要吓我?”
“你在说什么?”真生有些摸不着头脑。异样的感觉泛上来,眼前的妻分明是在害怕,这又是为什么?
“你走罢,走罢……我并没有负于你,你为何要加害于我?”
妻一直退,退到了墙角,退到了那盏油灯附近。借着微弱的光,真生突然发现妻穿的竟是一身素衣,额角别着白花。他再低头看看自己,崭新的官服好好地套在身上,腰上的玉带散发着明亮的光。不安的感觉再次袭来。这一切——为什么会这样?
“去年落第后,你都死了一年了,我只道你早去投胎了,还回来做什么?”
——还回来做什么?
一刹那时间仿佛凝固了,妻的声音飘荡开来成了无处不在的咒语。咒语渐渐模糊,心底却有个声音清晰地响了起来:
“你若回去,便会后悔。”
真生终于明白过来。仿佛是一场大梦初醒一般,用了最后的力气长叹一口气。看看自己的身体,正一点一点化为粉尘。而那鲜亮的衣冠就这样一点一点往下坍塌,徐徐枯萎,有如蜕下的皮。
——原文见清代朱翊清《埋忧集·真生》。
后记
解读《真生》,要从原文作者朱翊清说起。
朱翊清生于清乾隆年间。早年热衷于科举仕进,但屡试不中,五十岁后绝意仕进,后潦倒而终。
真璞的一生,其实就是朱翊清的一生最好的写照。
也许是对角色倾注了许多自己的感情,原文笔调显得激愤而悲凉。才华横溢、抱负满腔的真璞,生活中却处处碰壁。屡考不中,得不到周围人的理解,乃至只能对荒坟上的骷髅倾诉。所幸遇到美丽的女鬼,在她的陪伴鼓励下最终得以高中,去给一直看不起自己的妻子报喜时,却发现自己其实早已去世,而此前的种种梦想,早已化为尘土。
真生固然不幸,但在冥界好歹也是实现过一回梦想。朱翊清的世界却没有女鬼,大抵也没有死后那能让天下才华都得以施展的世界,所以他只能在潦倒中度过余生,写下真生的故事。
有人说《真生》一文,模仿《聊斋》中的《叶生》的痕迹很重。细细读来,也确实如此。但不必追究是巧合还是模仿,蒲松龄在《叶生》中的最后一段话,极好地诠释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