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生如堕梦中,良久才明白过来,眼前这泪眼婆娑的女子,正是碎玉。看着她急急自马车上奔下,脑中瞬间仿佛想了许多,又仿佛一片空白,只知道张开双臂抱紧了她。熟悉的香味传来,他不由泪如雨下。
他们就这样相拥着哭了又哭,最后碎玉捧着他的脸,流泪道:
“怎么变得这样憔悴了!”
真生无言以对,但因碎玉在旁,想到此前受的所有苦,已统统不值一提了,便只是喃喃说道:
“带我走罢……无论哪里。天上、地下,我都跟你一起。”
如果说前番说这话,还有一丝犹豫的话,此刻说出这句话,内心已只有决绝与期盼。看着碎玉点了点头,真生那颗沉甸甸的心便似瞬间飞到了云端。至于那些压抑纠结着的身后事,也再无任何值得留恋了。
他就这样跟着碎玉走了。车声辚辚,一直将他们带到京都。碎玉为他安排的住处,屋舍精美,童仆如云。再没有生活的烦忧,也没有旁人的冷眼折磨他的心,生活闲适而安逸。
可心底的那一团火,却始终不曾被这安逸消磨。碎玉也似察觉到这一点,有一日,面带喜色地对他说:
“你可知道新晋顺天正考官是谁?正是你师父汪瑟庵先生。”
真生一听,亦觉欣喜。前番他病时,先生也因官场倾轧,免官抱病在家,只道是年事已高,再好不起来了。没想到如今不但复出,且刚好主考御试。顿时喜上眉梢,连忙去汪公处拜访。
师徒相见,欣喜之余,也难免唏嘘一番。酒至半酣,汪瑟庵感叹着说:
“以往众弟子中,资质最高那个就是你。见你屡考不中,老夫也认为这世道没什么希望可言了。没想到如今总算能见到一个清明官场。”
听到汪公这一番话,真生也是百般感慨。但想到此次科场不必再曲高和寡,又生出许多信心来,而眼前这本来黯淡窘迫的世界,也渐渐变得可爱起来了。
八
次年开科,真生被选为南元。
道贺的车马堵塞了住处外长长的巷道,喜讯接二连三传来,几乎是一夜之间,他从一个布衣书生变成了名满天下的贵人。
此前所求的,一瞬间统统来到他的面前。人生又还剩下什么遗憾呢?
喧嚣渐渐散去,最初那近乎癫狂的喜悦,也渐渐沉淀下来。
他并非不再快乐,相反,就是因为过于快乐,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可是,到底是少了什么呢?
他终于想起来时,是在叶子簌簌落下时。一片肃杀中,碎玉望着他的眼睛,问:
“你是不是有心事?”
“我在想……”他犹豫着说,“我想回家一趟,把妻接来。”
碎玉怔了怔,却问:“为什么呢?”
“既然高中,也应当荣归故里。更何况……此前她纵有千般不是,却始终不是薄幸弃我而去之人。我离开这段时间,她想必受了不少苦,如今也是接她过来享福的时候了。”
真生娓娓道来,心想以碎玉的性格,也没有反对的理由。没想到她的脸色却沉了下去,说:
“你不要回去。”
这一次轮到真生愕然,以为碎玉起了妒忌之心,忙安慰道:“我也只是尽我的义务,并不作他想。”
“不是这个意思,”碎玉低声道,“总之,你若回去,便会后悔。”
“我总是要回去一趟的,”真生有些急,声调不觉也抬高了,“我生在那里,长在那里。自读书起,城中欣赏我的人都在等着我金榜题名,不欣赏我的人都在等着看我的笑话。自那时起,我最大的心愿便是有日能荣归故里——教我如何不想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