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并没有察觉真生神色有异,只是看见屋内整洁雅致,应考的书卷整整齐齐地摊在案上,眉宇间便有了几分欣慰,用了前所未有的温和声音对他说:
“我前番赌气归宁,是我的不是。你若愿意好好读书,考取功名,我们今后便好好过日子。”
真生没有答话,心中只是担心着碎玉。胡乱搪塞了两句,便走到院中去。忽然看见葡萄架下,碎玉就在那里站着,含笑望着他。
于是急忙迎上,有些抱歉地说:“实在不知道她会这个时候回来,你是不是生气了?”
“我有什么可气的?”碎玉仍是淡淡地笑着,语气却有几分落寞,“这是她的家,她当然几时都可以回来。我躲开,只是怕她看到我不高兴。况且像我这样子,要躲开也是很容易的事情。”
真生迟疑了一下,然后说:“那我去叫她走。”
“胡说!”碎玉拍他一下,轻啐道,“哪有因为个女鬼便要妻子走的道理?”
“她……她并不及你一半的好。”
“你不懂女人,”碎玉叹道,“她并没有什么不好,她只是像大多数人一样行事。若你也能像大多数人一般,你们相处是最好的。”
见碎玉为自己的妻子开脱,真生充满感激,却又有些不忍地说:“可是你呢?”
“我不要紧,她才是要陪你一辈子的人,”碎玉看他的眼中充满哀伤,“人鬼殊途。我们,并不同路。”
自那之后,碎玉出现得越来越少了,也只是在妻不在的时候,她才会如同夜空降落的精灵般,悄悄而来,然后又悄悄而去。
终于有一天,她说她要离开。
那时已是春末了,空气中充满着温暖的味道,可真生听到这话后还是不由自主地感觉到冷。过了许久,才不敢置信般地问:
“为什么要走呢?你要走,又能走去哪里呢?”
“本来是想一直留在这里,看到你功成名就,了却一番心事的。”碎玉娓娓说道,“只是如今上天知道了我父的忠义,将他敕为灵芝馆仙官,将我也连带召为紫府侍书。在阴阳之间漂泊得太久,如今终于有了归宿,你也该为我高兴才是。”
“那几时要走呢?”
“马上就要走了,早已收到了文书,想对你说,又怕你伤心。如今已无法再拖下去,才来告辞。”
真生怔怔地看着她,许久,又问道:“那几时再见呢?”
“不会再见了罢,”碎玉惨笑着,“阴阳已是隔绝,何况仙界乎?我和你,本只是萍水相逢,相处时愉快,如今分开,便也没有什么遗憾了。”
果真没有遗憾吗?真生望着她,觉得心中丝丝全是不舍。还未看过她所有的样子,还未熟悉她的体温,怎舍得分离?人世间美丽女子有很多,但又有几人能像她一样,无论是从精神上还是生活上都将自己照顾得无微不至?
于是一咬牙,横下心来说:“你去哪里?我跟你一起走。天上、地下,我都跟你一起。”
这话一出,碎玉似是怔住了。过了许久,突然背转身,冷冷地说:
“你不会想要与我一起走的。你有家人、有妻子,有满腔的抱负未曾施展。你在人世还有如此多的留恋,你——不会与我一起走。”
真生欲再言,碎玉已盈盈一拜,泪光闪烁道:“如今道别,无以为报,一直不曾唱歌给你听。就让我唱首歌作别罢。”
“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一声何满子,双泪落君前……”
她唱的歌,是张祜的宫词。这一首歌,真生曾听过许多次,但从未像现在般听得伤心,听得凄婉,听得哀痛……可是泪流干时,眼前只是空空如也的花园,那葡萄架下浅笑着的女子,却已不知所终了。
他知道自己是伤心的,却不知为何会这样伤心。胸口仿佛骤然裂开般,一阵燥热传来,他不由用手绢掩住了口。手绢拿开时,上面是一片殷红,红色顺着手绢向外蔓延,一丝丝的,如此触目惊心。
六
不知不觉,又是秋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