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入秋的时节,我在家中教女儿识字,妻走进来,淡淡地对我说:
“知道吗?以前柯园出去的那个姑娘,如今又回来了。”
我一时还没反应过来,有些迷糊地问:“她回哪里?她的画舫不是已经带到淮安去了么?”
“她回的是柯园。”
我心中一凛,扔下小女便往外走。隔着窄窄的一条河,我发现昔日沉寂的柯园墙头竟挂满了红缎子灯笼。许多工人趴在墙上,细细地将原来残破的青砖换成琉璃瓦。我呆呆地看着这一切,突然感觉一生的时光有如流水般潺潺从脑中流过。
“真是奇女子啊,”妻不知什么时候走了出来,小声在我耳边赞叹道,“听说一回来便找到她叔父,用重金买回了这宅子,说是想回家养老……可是她又哪里老呢……”
她想回家。我的心中莫名地一酸。这些年,她去过多少地方,见过多少人,为什么最终还是想要回到这里来呢?她的家不是在淮安么?她这次回来,又带了什么新的故事?
她的故事,我从不用费心去打听。不出几日,在街头巷尾的交谈中,在身边亲人茶余饭后的闲聊中,我便渐渐拼凑出了始末。
她的船去了淮安,可那周姓老文人却并非最终停泊的港湾。婚后最初的日子,是很好的;生了儿子,琴瑟和美,亦是好得不能再好的。
所以当他向她叹息,一份不多的俸禄却要养前妻的两个儿子和她的儿子,颇为捉襟见肘,想改经商时,她也是全然地表示赞同与支持。她拿出她毕生所蓄交予他,丝毫不觉得这个与自己养有一个牙牙学语的儿子,又饱读诗书的男人会做出什么伤害自己的事情。
他确实也并非是个坏人。十万金不到三年赚了三十万,便摆了宴席谢她。她刚想说夫妻之间何必客气,他却恭恭敬敬地说,如今归还母金十万加上利息一万,希望就此分手。
她愕然,任由面前的男人口口声声说着道貌岸然的理由。他说世人都知她出身烟花之地,不堪聘为继室;他还说即使他愿意娶,也无颜面对天下后世口实。他一字一句地说着,俨然忘了当初他是怎样从淮安巴巴地跑到广陵见她,甚至也忘了,他们所生的儿子已经扶床。
她收下了钱,冷静地与他道别。带着儿子,回到了家乡。她重新装修了柯园,买了许多亩良田,请了最好的老师来教育他的儿子。每当我从新装修好的柯园走过时,所见的只有两扇朱红色的大门紧紧闭着。门内也许书声朗朗、秩序井然,可是门外什么都听不到,仿佛被隔在一个滴水不透的世界之外。
十一
今年的第一场雪来得特别早。当雪花翩然落下时,我正在城外扫墓归家的路上。
路过一处新修葺的大墓,突然觉得似曾相识。往上走了两步,才发现是柯家夫妇的合墓。
旁边还有一处空穴,亦是用上好青石修葺了,与这座合墓依偎在一起。起先不明白是什么人在此预留了一处空穴,但转眼便明白过来,这是她为自己留的墓穴。
她的一生看似还很漫长,但已决定了要终老在家乡。
回去的路上雪越下越大,渐渐地便找不到归家的路。到雪大得让人迈
开步子时,我发现我竟然是站在柯园的门前。
这两扇门,无数次地与我遥遥相望,但从未靠近一步。如今却不由自主地站在门前避雪。过了一会,门开了,一个仆人狐疑地问:
“可是来找柯姑娘的?”
我上前一步,作揖道:“在下是住在对面的许家人,因风雪阻路,来此暂避。雪停便走,不必惊动主人了。”
他点点头便关上了门。可是不一会儿,又打开门,和颜悦色对我说道:
“我与柯姑娘说了。柯姑娘说许家是故交,请许先生赏面进去喝杯茶,小坐片刻,等雪停了再走。”
我无法拒绝,只是梦游般地跟着那下人,走进了那两扇我从未进过的门。这对我来说有如禁地一般的庭园,我曾在想象中将其描画了无数次,真正见到时,发现与想象中也并无太多不同。只是这里更加冷清,行将凋谢的白菊无精打采地从石阶两旁探出头来,精心打理的庭院却无法掩盖一股萧索之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