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他停留在了新郑。并非因为那里有多美好,只是因为整整三年没有下雨或者下雪。
他就一直坐在淡金色的阳光里弹他的琴。但这是一个典型的都城,每一个人都忙于活着,忙于阴谋,没有多少人听他的琴,于是他只能弹给阳光听。
并非没有想过离开,可是离开了又能到哪里去。最好的永远留在了过去,甚至连那一首原本想要唱完的歌,也在渐渐被遗忘。
可他最后还是将那首歌记了起来,是因为他在韩相府前看见了一个似曾相识的背影。那个年轻人的眼睛,竟和记忆中的她一模一样。
可他来不及和年轻人说话,只能看着年轻人急急闯入相府,风中翻飞的白色衣裳让年轻人看起来像一只一去不归的鹰。
再次见到那个年轻人时,他已是一具残缺不全的尸体。他被暴尸在熙来攘往的大街上,旁边挂着韩王的悬赏令。任何人只要能说出他的姓名,赏一千金。
天气渐渐地充满了阴霾,持续了三年的晴天正在渐渐远离。他想他应该离开了,却依旧留了下来。
留下来——虽然这里不会再有晴天,也不会有桃花盛开,可是依旧留下来,因他隐隐地预感到,他还会再见到她。
她走入这个城市时,一场久违的大雪正纷纷扬扬地将城市覆盖。
和记忆中的样子比起来,她变了很多,绸缎的衣服妥帖地包住了有些丰润的身体,发间插着玳瑁簪。可那一双眼睛依旧黑白分明,焕发着不属于一个中年妇人的英气。
她没有看见他。人潮汹涌,她奋力地分开人群,扑在了那具面目全非的尸体上。再抬起头来时,悲伤已改变了她的面容。
好心的人们絮絮叨叨的话语在她身边交织,可她似乎已完全无法听见。
“姑娘啊,你快走罢!你知道这是谁吗?这是刺杀侠累大人的凶犯啊。
“姑娘啊,你可知道韩王下令悬赏一千金求他的姓名,就是为了找他的家人,替侠累大人报仇?别人避还来不及避呢,你却主动来这里哭,你莫不是疯了么?
“姑娘啊,我知道你悲伤,可人死了就死了,你哭也没有办法改变。我看你穿得还不错,这样说来你生活得也应该很不错,又何必因为一个已经死了的人改变你的生活呢。
“回去罢,回到你原来的生活中去,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回去罢。”
“回去罢。”
他终于忍不住走到她身边,握住她的手,随着人们一同这样对她说。
可是她没有认出他来,她悲伤的目光茫然地从他脸上划过,眼神中完全没有焦点。
最后她轻轻张开口,说了三句话。
“我叫聂荣,我是他的姐姐,我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他毁了自己的样子,让你们认不出他,只是为了不连累我。可是我又怎么能因为贪生,而埋没了我弟弟的一世英明?
“你们一定要记住他的名字。他是轵县深井里的聂政。”
她死在她弟弟的尸首旁。
雪越下越大,转眼间也将她的尸体覆盖。铺满雪花的她看上去,就似一只优雅地死去了的鹤。
不是很久以后的一天,他知道自己要死了。
他穿着白布衣服,坐在囚车中被押往刑场。而下令处决他的人,却正是那一日带了许多车马来看他打铁的新贵。
那个人如今已是权倾一方的镇西将军,那个人或许很久都没有听过琴,甚至也忘了当初去看他打铁的初衷,但是很显然,他却一直没有忘记当初他给自己的屈辱。
太学生们纷纷从学馆走出来拥上刑场,成群结队地跪在囚犯的周围,请求朝廷饶他一条性命。但朝廷只是躲在遥远的皇宫中,生硬地关上冰冷的大门。
所有人都在哭,哭到泪流满面,哭到声嘶力竭。但哭不能改变任何事情,正如无法改变这时代的没落和倾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