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刀,两刀,三刀。划开脸皮,挖出眼珠,再切开腹部,掏出肠子。生命既然已完全属于自己了,那就让自己将它彻底毁灭罢。
意识即将泯灭的那一刻,他忽然看见了一双眼睛,带着泪的,哀愁的,温柔的,一直想要忘记却其实一直不曾忘记的眼睛。他奋力地喊了一声,然后死在了自己刀下。
一直到他死了很久以后,不知所措的卫兵们才战战兢兢地围拢过来,踢了踢那一团血肉模糊的躯壳,确认他死了之后,才炸了锅似的忙乱开来。
他们当中的许多人,也算是经验丰富的老兵,可是一辈子仿佛都没遇到过这样的事,这样让他们觉得窝囊的事:
一个布衣男子,突然闯入杀了他们的国相。可他们既不知道他的名字,也不知道他从何而来,甚至连他临终前喊的那两个字是什么,都没有听清。
一直到他的尸体被暴晒在大街上的一个月后,那个衣着绸缎的美丽女子来到新郑,伏在尸体旁哭时,才有个卫兵想了起来:
原来他临终前喊的是——“姐姐”。
六
当那个女子进入新郑时,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也随之落下来,将这个繁忙的都城悄悄包围。
在此之前,这里有整整三年没有下雪,每一天都是灿烂的晴天。淡金色的阳光洒在鳞次栉比的屋檐上,也将他的琴弦拉出清晰纤长的影子。
他抱着琴,从一个国家来到另一个国家,又从另一个国家出发。
他只是想要记下一些美好的东西用来歌唱。
他喜欢晴朗的天气,因为晴朗的天气下的一切都显得格外美好。
曾几何时他也是个晴朗的少年,眼中没有一丝尘世的阴影,发梢衣襟都是阳光的味道。
可家乡的天气是那么多雨,雨顺着破败的茅草房一直往里漏,整个世界潮湿一片。
也潮湿了他的琴声,许多人听他的琴声会哭,他们说,那里面什么都没有,只有哀伤。
所以他抱着琴离开了家乡,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国度。
他只是想要记下一些美好的东西用来歌唱。
歌曲的开头,应该是明亮的。
在桃花盛开的山谷,他遇见一个女子,她的长发漆黑如夜,她的皮肤白如凝脂。
她如画的眉目间,竟有女儿家鲜有的一点英气。因为这一点英气的存在,她看起来便不再是一个普通的少女,而更像是个翩然若仙的女侠。
他留了下来,也许是因为他的歌,也许是因为桃花,也许只是因为她。
在他心目中,这应该是一首长而悦耳的歌。
开头的明媚与热烈,是好的;中段也许会有细水长流式的温柔,也是好的;唱到后来,也许没有壮烈的结尾,却有着携手同归的永恒,那其实也是最好不过的。
他想唱给天下人听,但如果天下人听不到,只唱给她听,那也是好的。
只是没想到,这一首有着明亮开头的曲子,还未铺展开来,便急转成了悲音。
其实晴朗的天底下也会有悲伤,与悲伤一同来的,便是饥荒。
五升米的价格,她将自己卖给了齐国的商人。她说她只想母亲和弟弟活着度过荒年。
她离开的那天他也离开,带着他的琴,前往另一个异乡。他以为他仍然可以将这一首歌唱完,他以为在那些无穷无尽的异乡,依然有很多美好的东西在等待着他歌唱。
在异乡,他也经历过许多的晴天,但总是持续不了很久便下起雨来;他也见过盛开的桃花,却感觉总没有他在齐国见过的桃花开得灿烂。
他甚至也见过许多美丽的女子,她们也会温柔地看着他,也会静静地听着他的琴声不愿离开。可她们的眉目间都找不到那一点鲜见的英气,而他的琴声,也愈发枯萎了。
他从一个国家来到另一个国家,又从另一个国家出发。渐渐地,眼中铺上了阴霾,发梢衣襟间开始有了潮湿的味道。美好的东西似乎再无处可寻。可他依旧流浪,不知道是为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