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婉也没再问,低头把笔从那个数字上挪开,“行,你先不用说,总之也是个说出来要死一大堆人的数字。”
说着又往下翻了一页,“现在内阁很想把王顺常交到三司去,但是司礼监的意思则是要把他当成一个奴婢,在宫里处置。原因在于,王顺常一旦入了刑部大牢,司礼监这几位的家底,也就要一并抖空了。皇城前后营建四十年,进出款项何止千万,贞宁年间的二十四局,织造,炭火,米肉,水饮,里里外外消耗巨大,百姓们的赋税供养皇室宗族无可厚非,供养阉人就……”
“杨婉。”
邓瑛忽然出声打断她。
杨婉抬起头,“怎么了?”
“不要碰这件事,这与你无关。”
杨婉搁下手上的笔,“我知道,但此事和你有关。”
她说到这里也不继续往下说,静静地看着自己的笔记。
“杨婉。”
他又唤了一声她的名字。
“嗯?”
“你是怎么看到这一层的。”
“你这样说,就是你自己也想到了是不是。”
邓瑛愕然。
杨婉的话已经快要点到要害了。
他的父亲邓颐在内阁的时候,为了讨好并蒙蔽贞宁帝,纵容司礼监起头,逼着户部在财政上大肆朝皇室宗族的开销上倾斜,皇城营建一项本已不堪重负,皇帝还在不断赏赐各处王府。
前年,贞宁帝胞弟成王的王妃江氏生子,成王禀奏内廷之后,贞宁帝竟一气儿赐了江氏在南京的母家黄金千两。要知道,当年西北边境还在打仗,南下筹措军费的巡盐使不堪巨压,差点没把自己挂在返京复命的船上。内廷却丝毫不顾财政上严峻的形式,依然不断地扩充宫中太监和宫女的人数,各处的宗室王府也在丝绸,棉布,粮肉上贪求不足。
而这些东西,只要归账到内廷,就是归到皇帝的名下,三司六部无人敢查,司礼监的太监没有不在其中中饱私囊的。至于这些阉人到底亏空了多少,即便后世考证,也只得一个大概,在贞宁年间更是一个外人看不见的“天数”。
这就是邓颐掌控下的大明王朝。
危若累卵,坍塌不过顷刻之间,邓瑛虽不在朝,却身在皇城营建的事项之中,十多年来,看了很多也记了很多。在他年轻的时候,有些事项,他甚至落过笔头,张展春曾偶然看过他的记录,还为此把他叫到自己的书房内,狠狠地训斥了一顿。
至此之后,他不断地告诫邓瑛,“时候未到,不要妄图做不可能的事。”
邓瑛也就再也没有见过,自己少年时私记的那本帐册。
到张展春归老的那一年,邓瑛亲自替他收拾寝室时也没能找到。
“邓瑛。”
杨婉拿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邓瑛回过神来,却见她已经合上了那本小册子,塌着腰趴在他面前。
“不要想那么多。听到没。”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知道。如果你觉得没有冒犯到你的话,我就说给你听。”
邓瑛笑了笑,“你不论对我说什么,都不是冒犯。”
“真的吗?”
“是。”
他诚恳地点了点头。
杨婉也笑了,“你对我可真的太好了。”
她说完直起背,望着邓瑛的眼睛,“嗯……你在想,如果内阁的三司通过琉璃厂这条线找到你,你要不要和你曾经的老师还有同门们,站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