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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无名尸骨(第10页)

医馆大门敞开着,一只黑乎乎的手正在门上轻轻叩击,一张长着不少疮疤的黑脸探进来,似乎怕打扰了众人,带着抱歉的笑容,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黄牙,道:“各位东家都在啊。上元节的炭墼,小人给送来了。”

石胆见了来人,顿时露出一脸嫌恶之色,道:“不是叫你明天才送来吗?”

那黑脸人道:“这一批炭墼打得好,就想着给刘老爷先送来……小人刚到门外时,听过路之人说……说刘老爷他……”摇头叹气,“刘老爷对小人大恩大德,他那么好的人,怎么会……”

居白英忽然朝石胆使了个眼色,石胆立刻打断那黑脸人的话,道:“祁老二,没看见官府来人查案吗,这里哪轮得到你说话?赶紧把炭墼搬进来,跟着我去领钱,领了赶紧走。”

祁老二唯唯诺诺地应道:“是是是……”便从大门外的板车上搬下一大筐炭墼,背在身上,穿过医馆大堂,跟着石胆朝家宅那边去了。

宋慈看了一眼祁老二去远的背影,将目光转回到白首乌身上,道:“白大夫,你师父在世时,与刘鹊关系如何?”

白首乌答道:“先师与师叔本就是同族兄弟,从小一块儿学医长大。后来先师在宫中做了太丞,师叔则是做了随军郎中。十年前先师开设医馆后,师叔便从军中去职,来临安帮忙打理医馆。后来先师从太丞上退了下来,才开始在这医馆中坐诊。这些年里,师叔帮了先师很多忙,他们的关系一向很好。”

“一扁一鹊,取这样的名字,看来他们二人是出自医道世家吧?”

白首乌却摇头道:“我听先师说起过,他与师叔年幼时,村子里曾发生瘟疫,族中长辈先后亡故,只剩他们二人相依为命,后来是路过的师祖皇甫坦收留了他们二人,他们二人从此便跟随师祖学医。师祖虽为麻衣道士,但工于医术,曾在高宗、孝宗、光宗三朝多次应召入宫医疾问道,尤其是高宗一朝,师祖为显仁皇太后治愈了目疾,那可是众多御医费时多年也没能治好的顽疾。高宗皇帝对师祖大加厚赏,还御赐‘麻衣妙手’金匾,这块金匾至今还供奉在祖师堂里。先师和师叔的名字,是当年被师祖收留后,师祖为他们二人取的。”

宋慈没听说过皇甫坦的名头,但他知道显仁皇太后,那是高宗皇帝的生母,曾在靖康之变中被金军掳走,绍兴和议后才得以回銮临安,高宗皇帝对她倍加侍奉,皇甫坦能治好她的目疾,高宗皇帝自然是厚加赏赐。他道:“你师父与刘鹊既然师出同源,那他们二人之间,不知谁的医术更高?”

白首乌朝高良姜和羌独活看了一眼,稍微犹豫了一下,道:“若论医术,先师做过太丞,曾为光宗皇帝和当今圣上治过病,应是先师更胜一筹。”

“那可不见得。”高良姜忽然插嘴道,“前年韩太师溺血,师伯去了好几次都没能治好,最后还是我师父出的验方,以牛膝一两、乳香一钱,以水煎服,三两日便药到病除,为此韩太师还赏了师父不少金子。再说了,师父近来著述《太丞验方》的事,医馆里人人都知道。过去敢著医书留于后世的大夫,像张仲景、孙思邈等人,哪个不是神医妙手?师父敢著述医书传之后世,足可见他老人家的医术有多么高明。只是不知谁背地里眼红,不但将他老人家杀害,还将他即将完成的《太丞验方》给偷了去。”说罢朝白首乌冷眼一瞪。一旁的羌独活也朝白首乌斜去了目光。

白首乌平日里说话做事,常给人一种与世无争的感觉,可这番言论关乎师父医术的高低,他似乎不甘心退让,道:“著述医书,并非只有师叔如此,师祖生前就曾著有医书,先师也曾著过医书,收录了许多独到的验方,只是先师将所著医书视若珍物,常带在身边,最后不幸毁于净慈寺的那场大火,没能留存下来。再说给韩太师治病,师叔只是治好了那么一次,过去韩太师身子抱恙,一直都是请先师去看诊,先师已不知为韩太师治好过多少病痛了。”

高良姜道:“好啊,师父刚死,你便硬气了,敢跟我这么说话了。你师父是给韩太师治过那么多次病痛,却把韩太师的身子越治越差,染病抱恙的次数越来越多。这两年换了我师父看诊,韩太师的身子却是日渐康健,再没有生过什么病。”

“可是韩太师昨天才派人来,说他患有背疾,请师叔今日去南园看诊。”白首乌言下之意,是说高良姜称韩侂胄再没有生过病,那是在睁着眼说瞎话。

高良姜正要还口,宋慈忽然道:“韩太师病了?”他记得上次去韩府拜见韩侂胄时,韩侂胄曾当着他的面舞过剑,两天前破西湖沉尸案时,韩侂胄也曾出现在临安府衙,其人看起来一切皆好,不像是有病痛的样子。

白首乌应道:“昨天上午夏虞候来了医馆,说近来这段日子,韩太师后背不太舒服,时有刺痛之感,常常难以睡卧,请师叔今日一早去吴山南园看诊。”

宋慈知道白首乌所说的夏虞候应该是夏震,道:“韩太师既然病了,为何不……”

话未说完,医馆大门方向忽然传来声音道:“宋慈,不是说过你不能查此案吗?”

这声音听着耳熟,是乔行简的声音。宋慈转头望去,果然是乔行简到了,随同而来的还有文修和武偃。他向乔行简行了一礼,道:“是大人命我来查无名尸骨的案子。”

“那你该去的是净慈报恩寺后山,而不是这刘太丞家。”乔行简来到宋慈身前。

这时石胆从家宅那边回来了,祁老二背着空筐,跟着石胆回到了医馆大堂。祁老二得了炭墼钱,向居白英躬身道谢。居白英沉着老脸,看起来大不耐烦。石胆赶紧挥手,打发走了祁老二。

宋慈看了看走出医馆的祁老二,在刘克庄耳边低语了几句。刘克庄点点头,快步走向大门,追出了医馆。

刘克庄走后,宋慈将自己去净慈报恩寺后山查验墓土,在土坑和土堆里先后发现一段烧过的紫檀木和狮子玉饰,又查得刘扁生前摔断过左臂,绑有紫檀通木正骨,以及狮子玉饰是刘扁的獐狮玉等事,逐一向乔行简说了,最后道:“无名尸骨已能确认是刘扁,我来刘太丞家,是为了追查无名尸骨的案子。”他拿出那段烧过的紫檀木和獐狮玉,还有刘太丞家的那段紫檀通木,一并呈给乔行简过目。在此期间,刘克庄已去而复返,回到了宋慈身边。

乔行简看过之后,道:“我还当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起案子,想不到竟能牵扯上关系。”他将这些东西一一还给了宋慈,“泥土里还藏有线索,我身在现场却没能发现,当真是天大的疏漏。宋慈,你验得这些线索,这么快便查出无名尸骨的身份,实属难能可贵,值得好生嘉奖。”

乔行简贵为提点刑狱,面对身为属官的宋慈,还是当着这么多外人的面,竟能坦然承认自己的疏漏,不仅没为自己做任何辩解,反而毫不吝啬地夸赞宋慈,这让一旁的刘克庄颇感意外。之前刘克庄还将乔行简想成是那种笑里藏刀的官员,然而仅凭当众认错这一点,乔行简便绝非那样的人。刘克庄再看乔行简时,目光为之一变,眼神中大有敬意。

“乔大人过誉了。”宋慈道,“不知大人突然到此,所为何事?”

乔行简微微一笑,道:“不是你提醒我来的吗?”话音一落,便朝贴有封条的书房走了过去。文修快步上前,揭下封条,推开了房门。

乔行简步入书房,径直走到书案前。他朝书案上摆放的书册、烛台和笔墨纸砚看了看,在椅子上坐了下来。他将上身慢慢地伏在书案上,一如刘鹊死后的样子,就此良久不动。

宋慈和刘克庄随后进入书房。宋慈进入书房时,脚步微微一顿,看了一眼门闩,又稍稍斜着身子,朝门框上的门闩插孔看了看,这才进入房中。见了乔行简的奇怪举动,刘克庄不明所以,宋慈却是了然于胸,道:“看来大人已经察觉到刘鹊的死状不对了。”

听了这话,伏案好一阵子的乔行简站起身来,回头看着宋慈,道:“死状有何不对?”

“今早大人提起刘鹊之死,曾说他是中了砒霜之毒,在书房里伏案而死。”宋慈应道,“可据我所知,砒霜中毒之人,往往伴有强烈的腹痛,有的甚至会头晕,会呕吐,并不是一下子便毒发身亡。倘若刘鹊真是吃了糕点中毒身亡,那么毒发之时,他应该会喊叫,会呼救,即便疼痛太过强烈,痛到他无法做声,但他至少会有所挣扎,甚至是极为剧烈的挣扎,不可能就那么安安稳稳地坐在椅子里,伏在书案上死去。”

乔行简微微颔首。之前宋慈在提刑司偏厅见他之时,曾特意问过一句:“乔大人,你说刘太丞家的书房门窗从里面上闩,刘鹊是在房中伏案而死?”后来宋慈离开后,乔行简独坐在提刑司大堂里凝思案情,忽然想起宋慈这一问,察觉到刘鹊的死状存在疑问,这才带着文修和武偃返回刘太丞家再行查验。他道:“依你之见,究竟是何原因,会让刘鹊的死状变成这样?”

“无非两种可能。”宋慈早就想过这个问题,此时被乔行简问起,当即给出了回答,“一种是刘鹊并非死于他杀,而是服毒自尽,且他死志已决,所以才没有太多挣扎的迹象。另一种可能,刘鹊不是自己吃下的砒霜,而是被凶手逼迫着吃下了砒霜,他毒发时被凶手制住,因此发不了声,也挣扎不得。”

“所以你是因为刘鹊的死状存在问题,才会认为桑榆不是凶手?”乔行简道。

宋慈点头应道:“不错。”

乔行简在书案前来回踱了几步,道:“刘鹊的《太丞验方》尚未完成,而且他昨晚还惦记着病人的病情,吩咐白首乌今早替他回诊,他应该不大可能是自尽,你说的第一种可能,其实微乎其微。至于第二种可能,凶手强迫刘鹊吃下砒霜也好,毒发时制住刘鹊也罢,都需要进入书房才能完成。可书房的门窗都是从里面上了闩的,试问凶手如何能在不破坏门窗的情况下进出书房呢?”

“那也不难。”宋慈应道,“只需一根细绳,便能办到。”

“哦?”乔行简道,“如何办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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