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事的满脸愧色:“这趟出行,先是少爷急病,后脚铃铛姑娘又出了这事,事事不顺当,带这么一身衰气上神山,实是不敬,我等便不耽误大伙儿的工夫了,少爷的意思是我们走陆路先行回天津罢。”
公孙景逸听乐了:“你家少爷坐船坐怕了是吧?”
管事叫他笑得牙根发酸,讪讪应付了两句,张罗着抬灵柩上车。
车轱辘慢悠悠地碾过砖石,行人看见这车拉着棺,隔老远就会避开,巷子里空落落的。
晏少昰目光随着那车行了一程,吩咐廿一:“派人跟着,看看他家下人一路上丧仪规不规矩,言行中有没有侮蔑尸体。”
他还惦记着唐荼荼那点没由来的猜疑,今儿观这殡礼,不像宠妾该有的排场,若非是席公子喜静,不喜欢大操大办,底下就一定藏着别的文章。
唐荼荼仔细一想,恍然,下人的态度其实是主家平时的态度,人前再怎么演,人后的态度才是真的。
此处是蓬莱县侯的别院,席四少爷刚下船那天就是被这家的马车接走的,听说两家是故交。
院落大小和她家县衙后院差不多,精致的程度却是一个天一个地了。
盛朝承平已久,别说是武官想讨个侯爵,连宗姓封侯都得论资排辈了。县侯虽是个虚爵,没食邑,然能在先帝爷手里边封了侯的,壮年时必定军功赫赫。
“人都说嘛呢?‘儿孙满堂是福’,儿孙多了才叫家门兴旺——县侯那身板多壮,你们是没见过,年轻时八房姨太太都能排开,也能生,一气儿生了八个儿子。奈何老太爷占尽了钟灵毓秀,儿孙没一个长进的,家里又不会经由营生,光靠老头那点俸禄怎么够吃?全靠席家接济。”
唐荼荼:“……接济?”
“就是送钱,席家每年起码给老头送这个数。”公孙比划了五根指头,唐荼荼琢磨应该是五万两的意思。
晏少昰噙着点笑瞥他:“你家没送?”
“二哥,这话可不兴乱说!”公孙景逸差点跳起来,一副受了大冤枉的样:“我家除了兵就是地,兵用的是军费,种地说白了还是要养兵,军费那是决计不敢碰的!”
“唔,原是这样。”晏少昰噙着的那点笑没落,很细致地打量了打量他,不知这小子是装模作样,还是真不清楚家里的营生。
这笑直把公孙惊得寒毛直竖,那感觉,就跟黄鼠狼站在你家窗口瞭你似的。
而他是缩在笼子里瑟瑟发抖的老母鸡。
唐荼荼还想了解了解漕司是怎么给县侯送钱的,一个在天津,一个在山东,送钱有什么用?公孙却闭紧嘴巴不肯再说了,警惕非常。
别院里,眉隽慢悠悠地哼一支江南小调,她也天生一条好嗓子,可曲的尾腔渐渐带了幽怨——公子听巧铃铛唱曲的时候,总是含笑注视着巧铃铛,轮到自己唱曲了,公子却在眼上蒙着白布,斜斜躺在榻上,看她一眼也不愿。
是她唱得没铃铛好吗?还是少爷听曲思人?
眉隽胡思乱想着,她练琴十几年,分着心竟也没错半个音。等又弹了两曲,少爷终于摘下了遮眼的白布,原来是在敷眼,药液把布条渗得发褐。
到底是聪明人,一看眉隽噘着嘴,席天钰心思微动,便知道这姑娘在想什么了,温温柔柔叹一声:“与一个死人计较什么?她唱得再好,眼下也不如你了。”
眉隽先是心里一轻,她与巧铃铛争了太久,得公子一句夸也觉得受宠若惊。
可眨眼间,这一点点轻快转成了凉——巧铃铛昨儿没了。
她被话里的“死人”两个字惊了心弦,连怀里的琵琶都没抱住,乒一声,琵琶落地,四根弦的震鸣狠狠刺着耳。
眉隽忙告了个罪,抱起琴慌慌张张退出了小阁。
席天钰嘴角捺下来:“冒冒失失的,不像话。”
他挑了根细毫,铺开纸,画了两个水汪汪的圆,提笔上弯,下弯,渐渐画成了一双眼,像记性不好似的,很是费劲地思量了半天,才补上鼻梁嘴唇、脸型轮廓。
因为那张脸实在够不上“美”,记不住也是应当。
他好像忽然来了兴致,招招手:“席春,你来看,她瞧我那一眼,像不像给我驱魇障的梦貘?白亮亮,肥嘟嘟的,就是那双眼睛不招人待见,剜了多妙。”
席春往纸上看了一眼。
久病不愈的人,往往多梦,府里每个月都会请天师上门,给少爷探探梦,做噩梦做得太繁了对身子不好,天师便往少爷的屋里引了一只梦貘,据说那东西圆脸,肥身,以人的噩梦为食。
席春看不见,府里谁也看不见。天师说有,少爷也说有,那就是有的。
席天钰看着画,刚敷过的眼还是红的,他掩着口咳嗽了声,好像桌上摆着美食珍馐,而老饕只能撅着屁股趴在桌边干看着,馋得口齿生津,馋得眼角红瘆瘆的。
这副神态,席春没敢多瞧,只低声说:“少爷莫要糊涂,那是个官女,是静海县令家的长女。”
“唔,可惜,可惜,是个官女。”
席天钰垂着眼坐在椅上,像睡着了,指尖却微微动着。他给自个儿掐了个小六壬,赤口卦,不太好,却又不甘心,喃喃着问席春:“快中秋了吧?她爹述职总是要进城的,中秋过去还有重阳,过节嘛,聚一聚多好。你勤快点,给她家多下几道帖子。”
席春复言一遍,顿字顿得深:“少爷,那是个官女。”
“行了行了,真扫兴。”席天钰遗憾地吁了声:“那还是请小杜郎中来吧,那双眼睛清清亮亮,大约还是个雏,寻个机会买他入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