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臣心头才松快些,一口气没舒展开,又被重锤敲得一懵。
立春后绿了草,经过一冬的休养,正是蒙古兵强马壮之时,战事该起了。
画里,再厚实的城墙也经不住炮火轰,残垣断壁之下,满地箭矢,破成条的战旗糊了血,直挺挺竖着,难民发了疯地逃,被射穿的兵与马一层摞一层,又被乱马踏碎。
那是一片血海尸山。
而前线,断后的余部还没撤回来,也撤不回来了,千万敌军从四面八方呼啸着包拢,是元兵最擅长的围杀。
那地方有疯狂的巫教,穷到根儿里的蛮民造起反来,竟敢生生拆了太守府,屠尽太守满门。
元兵的投石炮竟能把结了冻的黄河都炸穿;而大盛空有火器营,一半的炮兵连填弹都是现学的,只因一门炮太贵了,每年的军费有数,平时操练得俭省。
原来,二殿下胜得也不体面,是靠离间草原两个部族,后又趁势追击才侥幸赢了的,用的是文士眼中最最卑劣的诈计。
原来边地,不只是“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能端着葡萄美酒夜光杯、听着琵琶醉卧沙场的也不是兵,那不过是去边关游玩、顺道儿赏了个景写了首诗的风流官,戍边的壮士压根活不到十年归……
真正看过血海尸山的将官,除了悼亡诗,再没什么值得提笔的。
整个大殿死寂无声。
太子抬头想看看父皇的脸色,奈何满殿烛光全熄了,这一眼什么也没看着。
他无奈,低低斥了声:“胡闹。”
可不就是胡闹么,这动画一旦传到民间,怕是要丢尽父皇脸面。
父皇是天子,是圣人,是承天运,是天下万万民一茶一饭奉养出来的人皇。皇上亲自点的兵,就得是一支战无不胜的铁军,这一场大捷,够民间千百说书人推着圣人封神。
派出去的五万京兵刚回来,正是满城欢庆的时候,非得在这时候……
非得挑庆功宴这一晚,把好好的大捷,撕成一摊烂絮!
这莽脾气!
太子撑着额头直揉。
殿上没人吭声,动画就又放了两遍。晏少昰落了座,今夜那些堵得他愤懑的事终于痛痛快快破开了口。
他偏过头跟皇兄低语。
“曾听唐氏女说,她那里的随军记事者,名曰‘记者’,不光能像咱们的传令兵一样传军令、传战报,还能留载图像,撰文登报,摄像绘影,变成专门给民间百姓看的战报。”
“这样的民报上诸事可写,两军将士用的是什么武器,伤亡有多惨重,还有边地百姓颠沛流离之苦,都能画上去——我想在军中试举此法,奈何需要的画匠、刻皮匠太多,攒不齐人手。”
太子一时失语,不知道说什么,轻轻叹了声:“改日我去你府上再议。”
左右今夜歌功颂德的全闭了嘴,当皇帝的、当官的、当奴才的全都大失颜面,太子无力斡旋,索性破罐破摔了,拽出弟弟话里那仨字揣摩。
“唐氏女?”
太子提唇一笑,带着点促狭:“我听天津的探子来报,曾听唐姑娘私底下喊你‘二哥’,探子偷悄悄来信问我要不要以贵礼相待,那丫头日子过得实在清简。”
“人姑娘唤你二哥。你这头,叫得倒是生分。”
晏少昰喉头发痒,任这痒意顺着喉往心口走,舌尖在“唐姑娘”三字上打了个旋儿,终究从了本心。
“……是荼荼说的。”
两字一个音,软和的声调在舌尖走个来回,就足够把他从今夜这场闹剧里抽出去了。
大殿还没亮起来,晏少昰摸着黑面向上座,朝父皇行了一礼,身板却站得直。
“今夜扰了诸位酒兴,实是不该。父皇,儿臣得醒醒酒去,便先行告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