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晓得很粗浅的……”梁新激动地。不过才说了半句,晋二娘就道:“贸然去打扰石将军,这不太好吧?再说,你还没有请示过你娘呢!”
“梦泉那边没什么关系。不打仗的时候,他是闲人一个,这两天正闷得狠呢,没事就找东台大营的军官切磋功夫,那些人都被他折腾惨了。”玉旒云笑道,“梁少爷去给他当徒弟,他肯定高兴——照礼数,也应该和梁夫人说一声。不如梁少爷你现在就去说,我和你二娘还有点事要谈。回头我就叫人上你家来接你。”
不说“请示”只是打个招呼,又要派人上门,晋二娘知道,全无转圜的余地了。看梁新欢天喜地地退了出去,她略带愤怒地瞪着玉旒云:“王爷是什么意思?”
“用人勿疑,疑人勿用。”玉旒云的笑容渐渐透出了平日那种犀利的冷光,“不过,日久才能见人心呢——相信晋二娘你打理票号这么长时间,也是先看准了伙计的表现,然后才派给他们更重要的任务吧?”
晋二娘咬了咬嘴唇,三角眼瞪得几乎圆了。
玉旒云淡淡道:“如今就是一个‘见人心’的机会。其实你想一想,事情办好了,对大家都好。如果事情办砸了——我相信,你不会让事情办砸的,是不是?”
“王爷这哪里是想看我的表现?”晋二娘冷冷道,“王爷这分明就是威胁我。如果办不好,就要伤害梁新——世上哪儿有能保证办好的差事?说到底,王爷还是不信我。不是小妇人仗着年纪大了就教训王爷,事情不是这么办的。如果小妇人这样打理票号,拿伙计们的性命或者家人来威胁他们好好做事,票号的伙计早就跑得不个也不剩了!”
玉旒云笑了笑:“不错,票号的确不能如此打理。不过你方才自己也说过,我做的事跟你们的生意不同。生意失败了,大不了白手起家再重新来过,我做的这些事万一出了纰漏,那就真的只能‘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了。差事不一样,手段当然也就不一样。我实话告诉你,我并不是怕你能力有限办砸差事,我是怕消息泄露出去,害了大家。我请梁少爷去梦泉那里住一阵子,既不会害他性命,又不会耽误他的学业,事情办完了,我自然栽培他——到时候你们鼎兴成为樾国官商第一大票号,他的前途不可限量呢。你现在何必要和我较真这个?应该好好考虑怎样把事情办得妥妥当当——你说是不是?”
晋二娘虽然心里还很不是味道,但是知道玉旒云的话也没有错,只好不作声。玉旒云便又笑了笑,道:“你是聪明人,醉花荫的时候我就看出来。有你在,鼎兴和梁家都是前途一片光明。我不耽误你办正事了,回头我就叫人来接梁少爷。”说罢,起了身,又朝梁柬的灵位微微欠了欠身,便走出了鼎兴银号。
梁新被接进石梦泉府,这个消息也很快如实地传到了悦敏的耳朵里。暂时还看不出玉旒云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悦敏决定静观其变。
过了三天,报来鼎兴银号脱离西京票业会馆的消息,然后又过了三天,说是鼎兴门前贴出大红告示,称依照财东梁柬遗愿,为了让更多的人有机会发家致富,鼎兴决定改变借贷条件,只要有保人,就可以借钱。旁边还附了梁柬少年时的故事一则:梁柬生意失败又欠了高利贷的钱,走投无路,到一家商号里打杂。商号的老板看出他很有头脑,将来必成大器,就鼓励他借一笔本金,东山再起。然而,当时的票号看他之前已经生意失败且欠了高利贷,都不肯借钱给他,最终,那间商号的老板用自己的名义帮梁柬借到了本金。梁柬依靠这笔钱,还了高利贷的债,又建立了鼎兴银号,成为一方巨富。他想要回去报答当时的旧东家,却怎么也找不到,且周围的人都说,根本没有这个人。他再去当年的银号,银号也说从来没有借钱这件事。梁柬感慨万分,觉得这位旧东家必是财神无疑,于是每年都将银号红利中两成供奉起来,视为“财神股”,希望有朝一日,可以向财神表示感谢。到临死之时,他得到财神启示,要用这笔钱帮助其他像他当年一样的年轻人。于是他决定用这笔钱设立这项新的借贷业务。
悦敏并不熟悉票号的规矩,单知道什么财神一说显然是穿凿附会。他便只问:“玉旒云有没有再和银号的人联系?”眼线说,没有,玉旒云除了上衙门办公务,就是上石梦泉家里。悦敏听了,暗想:既然还不明了,再等等不妨,就不信户部不愿办的养老税一事,玉旒云靠一间民间票号就能办到——如今看看,这还多半是烟幕。他便吩咐眼线们加紧监视玉、石二人的一举一动。
如此又过了几天,并不见玉旒云有什么动静,无非是继续在议政处坚持养老税计划而已。众议政王已经对此厌烦无比,天气日渐炎热,大家衣冠楚楚地憋在议政处里,身上衣服全都汗湿,脾气也愈加火爆。滕王爷的长子廉郡王是个大胖子,稍动一动,就好像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他实在不想再继续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下去,终于忍不住道:“玉大人成日说养老税是真正造福士兵造福朝廷的大好事,但是这一直都是玉大人你自己一个人说的,能否造福朝廷,起码户部一直反对,这且不说了——士兵究竟是怎么想的,我们也不知道——为什么不找些其他带兵的将领来,问问他们到底怎么看?”
玉旒云道:“也好,这就请石梦泉来问问。”
大胖子廉郡王拿了本书当扇子呼啦呼啦地扇着,正要点头了事,旁边瘦得猴儿一般的雍穆公却把头摇得拨浪鼓似的,道:“请他来,不是等于没请么?谁不知道石将军是玉王爷你的爱将,你说一,他不说二。就算他讲的真是士兵的心声,大家也要怀疑是玉王爷你的授意呢。”
玉旒云冷冷的:“那依你所见,竟是请谁来好?”
雍穆公慢条斯理:“照我看,刘子飞刘将军正合适。他是老将了,这次东征他也是功臣之一,何况……”何况他还是玉旒云的对头,这话不用挑明,大家也知道,雍穆公便接下去:“要是连他都支持玉王爷,那可见王爷你提的当真是造福士兵的好计划。”
“哼!”玉旒云轻轻地冷笑,“好,就请刘子飞来!不过,请石梦泉也一道来,多一个人多一份意见,大家好参考。”
议政王们暗想,两个都请来了,岂不要有一番辩论?看来今天又没希望把这事彻底解决。不过,让他们吵,总好过自己和玉旒云吵,好歹把办公的时辰熬过去再说。大家因而没有异议。悦敏吩咐外面的侍卫,速速去请刘子飞和石梦泉来。
不多时,两人就都到了。对于玉旒云封议政王这件事,刘子飞是心里最不痛快的人之一,进门时,脸上尽是咬牙切齿的表情。不过玉旒云今非昔比,他不好再出言不逊,只有把满肚子的恼火都发作到石梦泉的身上,当两人并排走近房时,他恶狠狠地轻斥道:“石将军,你我虽平级,但是我始终年长于你,规矩上,应该是我走前,你走后。”石梦泉不同他计较,闪身让他先走。刘子飞本想借题发作,没想到硬拳头出击打到了棉花上,只有气哼哼地一撩袍子,率先给各位议政王见礼。
多一个人,屋子里就热一分,镇在墙根儿的冰块在迅速地融化。廉郡王大汗淋漓,扇着风,道:“别多礼了,请你们来无非是想问问,养老税这事究竟下头的士兵是怎么看的?”
“回王爷的话,”刘子飞抢先道,“士兵们根本就不想要什么养老税。大家出生入死,好不容易从战场上回来了,最想要的,就是和以前一样——一笔劳军的银子,他们好即刻带回家去,交给妻儿老小。照玉……玉大人的养老税,士兵们要等二十几年才能真正得到实惠——那时候,说不定人家全家都死绝了。玉大人这其实就是变着方儿拖欠士兵的劳军银子嘛!”
听他这样一说,议政王们如释重负:看看玉旒云还有什么好折腾的。
玉旒云只是迅速地瞥了一眼石梦泉,后者就道:“下官不同意刘将军的说法。下官以为,虽然士兵要过十几二十年才能得到这笔养老银子,可是养老税通行全军,使所有服兵役的人都得到切实的好处。近日有些士兵,服役数年,也许一直没有上过前线,只是在后防负责治安,粮饷,水利,他们对国家的贡献决不下于上阵杀敌的兵卒,但是却从来也得不到劳军的银两,这不是很不公平么?实行养老税可以实现对士兵们一视同仁。再者,以养老税直接落实到个人,避免了劳军银子发放时层层盘剥——有时发到士兵手上,已经所剩无几了。”
“石梦泉,你是什么意思?”刘子飞立时火了,“你说谁层层盘剥?”
这是典型的“此地无银三百两”,议政王们忍不住偷偷笑了起来,唯玉旒云板着面孔道:“刘将军,你激动什么?梦泉只是随便说说而已。”
“随便说说?”刘子飞抓着机会,立刻大做文章,“现在是商量正事,岂是小孩子闹着玩?怎么可以随便说说?那你们的养老税也是随便说说,随便玩玩得了?国家大事也这样儿戏?”他红了脸,连珠炮似的说下去。
悦敏沉默地微微含笑。其实刘子飞这着棋是他早就安排好了的。所有养老税的弊端都是他告诉刘子飞,并吩咐回家背诵流利。他多天以来没用自己走出这步棋,就是要先等玉旒云慢慢消磨了议政王爷们的耐性,然后由别的王爷想到刘子飞身上,这样自己才能兵不血刃。刘子飞前来投诚时他想,这个酒囊饭袋能有什么别的作用?小丑也就只能用来跳梁而已。这养老税是玉旒云的宏图大计也好,障眼烟幕也罢,今天一定要有一个了断!
他就继续微笑着看着闹剧。刘子飞有刘子飞的说法,石梦泉有石梦泉的应答。两边各执一词,互不相让。廉郡王手里的书都快被扇散架了,雍穆公这个瘦子也开始汗流浃背。其他的王爷有些眼望房梁,大概惦记着自己的爱鸟儿,还有的怔怔看着窗外发呆,希望有几个美貌宫女经过,可以缓缓脑筋。
终于,看到外面场上旗杆的影子已经缩成了一个小小的圈点儿,这位眼望窗外的乐安侯兴奋地叫道:“嘿,到时辰了,该散了,有什么明天再议吧。我家里还有……还有要事呢!”其他议政王爷听了,立刻赞同,有几个伸着懒腰,站了起来就要朝外走。
刘子飞还面红耳赤地跟石梦泉争执,玉旒云和悦敏也丝毫没有要结束这场讨论的意思。廉郡王继续折磨着那本书,道:“怎么?大热的天,继续议下去我看也没什么结果呢!”
“难道明天接着议论就能有结果?”悦敏道,“已经拖得太久了。索性了结了,岂不便宜?”他说时,看了一眼玉旒云。
“当然是越快解决越好。”玉旒云冷淡地,“东征大军还驻扎在城外,不给他们一个交待,他们既不能还乡,也不能回归驻地。不过今天诸位王爷们请了两位带兵的将军来,也没争出个所以然,是不是要再请第三个将军来说说意见?”
再请一个,那岂不是又要半天的光景?议政王们想想都头大了。大家几乎是以哀求地眼神看着悦敏。悦敏摸了摸紧皱的眉头,清清嗓子,道:“其实要说带兵的将领,我也在北方领过军。我是反对养老税的。玉王爷自己久经沙场,却是养老税的支持者——所以就我看,再找几个将领来,也是有支持有反对,吵到明年也不见得有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