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毒妇!”莫学仁指着她骂道,“不好生在家中照料夫君,跑到外面来胡闹生事,以致夫君病情恶化也没能及时医治。如今你夫君撒手人寰,你竟然不立刻回去披麻带孝,你还算是个人么!”其他财东们也纷纷斥责,有几个又哀叹“老梁”太过不幸。
晋二娘却丝毫不为所动,脂粉几乎掩饰了她面上的一切表情:“你们不用在这里装腔作势。你们口口声声哭我家老爷,我家老爷就是被你们排挤病了,又气死了的。我答应老爷一定要看好他的生意,还要帮他争回票业主席之位。今天不讨回个公道,我决不离开。”说着,坚决地看向玉旒云。
“混帐!”玉旒云手一拂,茶杯落地摔得粉碎,“本王是什么身份,管你们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你方才还说梁家里里外外都靠你一个人操持,现在你家老爷去世,你竟然不分轻重缓急,还在这里无理取闹,可见你之前说的也没一句是真的。立刻给我滚出去,本王不想再看到你这个泼妇!”
她忽然疾言厉色,在场的人都为之一惊:之前虽然也呵斥了晋二娘几句,但人人都能感觉出这一次是真的动了怒,逼人的寒意顷刻将夏日夜晚的温和扫尽,恰半黑的天幕中一个霹雳,电光照着玉旒云冰雕一般的脸,锋利的眼神直刺出来。众人都不禁僵住,连哆嗦也不敢打。
晋二娘饶是泼辣,也被惊得怔怔许久,这才突然放肆地大笑起来:“好,我以为玉旒云是个与众不同的人物,其实也是不辩是非,食古不化的糊涂虫!哈哈……哈哈哈哈!”
天上又是一个霹雳,雷声过后,雨势渐大,天也就全黑了。
“这泼妇,究竟是什么来历?”玉旒云望着晋二娘的背影厉声问道,“梁财东做生意应该很有眼光,怎么娶了这样一个毒妇为妾?”
“回大人的话……”不知是哪一个财东颤抖着说道,“这晋二娘原来是个青楼女子……不……不是那种卖笑为生的……因她又丑又没有才艺,所以只是在厨房里打杂。十几年前有一天,我们十三票号的财东出条子叫歌妓。因为那是个清官人,鸨母怕有闪失,特为找了青楼中最凶恶泼悍的女子护卫,就是晋二娘了。晋二娘把她家姑娘看得牢牢的,连碰也不让碰。我们随便调侃她几句,她竟然破口大骂,把宴席闹了个鸡飞狗跳。当时大家好不扫兴,但不知怎么,老梁偏偏觉得这个小丑有意思,买了她回去伺候梁老夫人,梁老夫人过世前,见梁夫人身体不好,就做主让晋二娘做了偏房。”
“她这样刁蛮,梁家人受得了?”玉旒云道,“梁财东之前怎么就没有休了她?”
众财东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还是莫学仁回话道:“一是母命难违,再者晋二娘起初有些帮夫运,鼎兴的生意红火了一阵,但没多久,她的扫把星本色就显出来了,鼎兴生意突然一落千丈,老梁也一病不起,如今终于……”
“啊,算了。”玉旒云面上的表情缓和了下来:“何必为这种小丑伤脑筋?不提她了。玉某叫醉花荫准备了酒席,还邀了几个色艺俱佳的伶人来助兴。我们且先宴饮,一时玉某再继续向各位讨教。”
十二家财东本来吓得面无人色,以为玉旒云被晋二娘冲撞要拿他们出气,听她突然换了口气,都还有些不信。直到石梦泉亲自离座催促跑堂开席子,又见到几位艺人抱着琵琶、古琴,携着笛子、竹笙垂首进来,他们才松了口气。丝竹齐响,虽然在雨声中未免显得凄凉,但总算把方才尴尬的局面糊弄了过去。酒菜奉上,玉旒云和诸位财东把盏言欢谈笑春风,就像晋二娘那一幕从不曾发生过似的。财东们又向她说了诸多票业窍门和商场趣事,一直到亥时将尽,宾主才相互道别。
“今日和诸位财东一聚,玉某获益匪浅。”玉旒云拱了拱手,“他日我家亲戚的银号开张,还希望各位继续关照。”
“一定,一定。”财东们恭恭敬敬。大家出了醉花荫,雨还没停,但是已经小了很多,像是蜘蛛网似的轻轻往人身上粘。财东们恭候玉、石二人先上轿离开。不过玉旒云伸手试试那雨:“吃的太饱,我跟石将军散散步。各位财东请。”也不接自家家丁递来的伞,就和石梦泉走上了湿漉漉的长街。
玉旒云并没有把建立国家银号的计划全都告诉石梦泉,怕一向稳健的石梦泉担心自己太过冒险。她只是说,打算用票号的机制来解决目前官员欠银户部亏空的难题,这次面见各大财东的目的一是为了进一步了解票业规矩,二是想看看商家之中是否有日后可用之材。
他们走出一段之后,玉旒云就笑道:“怎样?这些满身铜臭之人如何?”
石梦泉怔了怔:“大人问我?那可不是白问了?我一介武夫,怎么懂得这些事?大家算术和辨银子成色的本事倒真厉害。”
玉旒云一笑:“你果然是武夫——嘻,那泼妇晋二娘说的没错,做人要扬长避短,用人何尝不是如此?你在战场上运筹帷幄,用兵如神,我本不应该赶鸭子上架逼你来帮我做户部这摊子事。不过……”她犹豫了一下,声音飘忽得就像这雨丝:“大概有你在身边我比较安心吧。”
石梦泉心底一热:“大人……陪在大人身侧保护大人安全是属下的责任,哪有赶鸭子上架这一说?”
玉旒云摆摆手:“好吧,算你是自己跳上架来的。不过,我看你还是下了这架子比较好——我们带回西京现驻扎在城外的军队有多少?”
怎么突然转了话题?石梦泉愣了下,才道:“现驻扎在城外东台的大概三万人。我们总共留了两万人在东海三省,三万人回驻瑞津,另还有两万人在南面戚县大营等待回归驻地的号令。”
“十万人……”玉旒云计算着,“十万东征功臣……”
“大人糊涂了么?这十万人没有都参加东征。”石梦泉道,“我们本来只从瑞津调了三万人,后来因为刘子飞在北线作战兵力不够,他就调了自己的人马来,加上富安的兵马以及胜利之后从郑国投降来的,也才七万左右。另外的三万主要是回程的时候,刘子飞收编了吕异的一部分部众……”
“我知道!”玉旈云道,“不过,我就是要说着十万人都是东征功臣。我要犒赏他们。有银子可拿,刘子飞总不会反对把?惯例劳军是每人二十两银子,十万人就是二百万两。悦敏不是成天跟我的养老税作对么?既不愿改劳军银子为养老税,那就叫他发二百万两银子来!”
“这是为什么?”石梦泉不解,“再说,现在户部这种情况,二百万两怎么拿得出来?”
“拿不出来才好嘛!”玉旒云道,“拿不出来就要天下大乱了——反正,要不就设立养老税,要不就二百万两劳军银子,这事不解决了,东台大营的三万人决不回原驻地,而且戚县的两万人也会到赶到西京来——乱?我才不怕他乱!”
啊!石梦泉心中电光火石地一闪:莫非玉旒云是想逼赵王提早动手?
玉旒云微微一笑,已经肯定了他的答案:“悦敏要反对养老税,必然想办法拿出劳军银子,则户部不得不追查亏空,如果他赞成养老税,那么户部就会来找我的麻烦,必然要先从罗满、潘硕那几个人的烂账追起。不过,既然借得比他们多的大有人在,我们怕什么?户部的事一闹开,朝廷就乱了。赵王肯定会趁火打劫。到时,我就叫他死无葬身之地。”
这样一句恶毒的话如此轻松地说出来,连温柔的夜色都未被扰乱。“大人找这些财东,是想他们帮大人追缴亏空?”石梦泉觉得这似乎多此一举。
“当然还有更大的用处。”玉旒云道,“不过,我不赶你这只鸭子上架。说出来让你白伤脑筋,还不如让你好好部署一下西京的防务。”她忽然狡黠地一笑:“还有,大事一成,你的小愉就成了罪人,你要还想和她痴缠的,趁早。”
“我……”石梦泉明知她是开玩笑,还是面上一红。
但玉旒云已经哈哈笑着跑开了好几步:“算了算了,你脸皮这么薄,打趣你也没意思。”
石梦泉摇摇头,追了上去:“大人,雨虽然小,但是淋湿了终归对身体不好,还是……”才说着,突然发现玉旒云已经恢复了议论军政大事时那种严肃的表情。
“好好做事,”她沉声道,“小心、谨慎。给你七天的时间。”
“七天?”石梦泉不解。
“一个人今天死,七天不就是头七么。”玉旒云拍拍他的肩膀,“走,我们上轿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