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又接着把郭罡的其他建议也都商讨了一回。真是越说越兴奋,玉旒云当时就铺了纸准备写条陈。不过下人把茶点拿了来。石梦泉怕她又“废寝忘食”,搞坏了身体,就拦住了不让写。可依然拗不过玉旒云,最后成了玉旒云口述,他执笔,用了一个多时辰才把条陈写完。
管家便来请晚饭了。两人都心情大好,连带的也就胃口大开——玉旒云家的厨子都是既知道玉旒云的喜好又了解石梦泉的喜好,专门挑了两人爱吃的来做。而且这又是玉旒云远征回来头一次在府中宴客,管家特为献上了自酿的好酒,甘冽香淳,让人喝下去说不出的畅快。不多时,各种佳肴一扫而尽。盥手漱口后,又上了香片来,座谈消食。
而就在这个时候,外面通报说,张至美夫妇求见。
玉旒云都快要忘记这两个人了。当日富安兵变,她要邓川带着这两个人北去并且把他们看守起来,这两人也就一直住在朱家坝。到了东征郑国胜利,大军回京时也没想起他们来。估计是邓川自己记起了这茬儿,就把夫妇二人“护送”回西京来,听候玉旒云的发落。
石梦泉便望了望玉旒云:“大人,牟希来也算是西瑶的一个重要人物了,虽然现在被流放,但他日或许还有东山再起之时。我们要不要把这夫妇二人留在西京?”
玉旒云也有这样的打算,笑了笑,道:“请他们先进来再说。”念到自己还关押着楚国武林北义师的人,又想:我到底得养着多少浪费粮食的家伙?
不多时,看一盏灯笼穿过月门,下人已引着张至美夫妇到了。几个月不见,他俩还是老样子。张夫人落难之时依然有太师千金的架势,而张至美在夫人身边亦步亦趋,窝囊书生畏妻如虎,让人一见之下不免发笑。夫妻来到跟前就同玉、石二人问好。
玉旒云也跟他们寒暄,问问连月来的经历——果然与她所料不差,张家夫妇一直住在朱家坝,并没有遭遇任何的战乱,只是穷极无聊度日如年。两人担心牟希来的境况,很想尽快去营救,但是又不敢贸然离开朱家坝生怕会卷入战争死于非命。于是就一直禁足在朱家坝的小院之中。直到罗满和顾长风各自上任,东海三省一片新气象,两人才知道大战胜利的消息。他们决心南归,苦于全无盘缠,便求助于邓川。邓川知道玉旒云要自己看管这对西瑶夫妻决不会是无端端,便推说军中的银两他不好随意动用,且张家夫妻毕竟是玉旒云的客人,不跟玉旒云当面道别总于礼不合,就派人将他们送到了西京。
张至美是书生,张夫人也是死要面子,于盘缠一节说得十分含蓄,但玉旒云自然猜得着是怎么一回事,更加晓得后面有什么他俩都不明白的缘故,就笑道:“战事突然,玉某人也控制不了,耽误了二位的行程,真是过意不去。二位南归的一切花销玉某人一力承担,以示歉意。不知二位打算何时动身呢?还有,大概需要多少盘缠,我好跟账房说一声。”
张夫人道:“让大人破费怎么好意思。我夫妻二人到西京也有两天了,事关父亲大人的安危,不容耽搁。我们想三天之内就动身。不知从这里到楚京凉城需要多少花费?”
“凉城?”石梦泉皱了皱眉头。
“正是。”张至美道,“当初玉大人不是建议我夫妻二人去找公孙大哥么?他足智多谋一定有办法救出岳父大人。所以我们决定先去凉城。不敢让大人多破费,只要能叫我夫妻二人到凉城就好了。”
我还提过这样的建议?玉旒云虚起眼睛,差点儿都忘了呢!公孙天成这老狐狸竟然能平安无事带着西瑶的火炮和铸造术从自己的眼皮地下溜走,实在是奇耻大辱。不过,倒要看看他还能逍遥到几时——郭罡这只黄鼠狼可比他狠毒得多了!
想到郭罡,她的心里突然电光火石般地一闪:啊,有了!
“何必还要诸多麻烦?”她道,“从西京出发一直到西瑶的路费全由我包下来。我立刻就叫账房支一千两银子给你们。你们要去见公孙先生,必然也就要拜见他的主公程亦风大人,不带点见面礼也是不行的。时间仓促,再要去买恐怕来不及,就从我这里挑吧。”说时,指了指旁边的博古架:“张夫人世家千金,眼光非同一般,只要你看得上眼,觉得送礼不丢人的,就只管拿去。”
张夫人一愣,怎会料到她有此提议?而玉旒云还一再热情相邀:“别客气,我本是一介武夫,就不懂得欣赏这些玩意儿。况且我南征北战也很少在家中。白白放在这里真是暴殄天物。我听说程亦风大人探花出身是个雅人,夫人拿去送给他,才正合适。”
张夫人看她不像是开玩笑,自己有些心动了,但还是推托再三,才勉强去挑选。而玉旒云又说道:“程大人虽然是我的对手,但是人生能有一位旗鼓相当的对手也是一大乐事。我自己也想找一份礼物送给他。梦泉,你帮我招呼张公子、张夫人,我到书房去选一件礼物,再给程大人写一封信,一会儿就来。”
石梦泉不知道她是何打算,只有答应。监视着张夫人挑选古玩,又听张至美说些无关痛痒的风花雪月之事。大约过了一盏茶的光景,玉旒云回来了,手里拿着一只锦盒,另有一封书信。
“久等,久等!”她向张至美夫妇道歉,“这封信里有我向程大人的问候,以及对二位遭遇的说明。二位可以拆看,随便交给程大人或者公孙先生都可以。”
“是。”张至美道了谢,接过来。
玉旒云又打开了锦盒,里面有一只黄玉雕成的狮子,本来并不是什么希罕之物,但是张氏夫妇在樾军中有些时日,知道狮子就是玉旒云的象征,这样一份礼物送给敌人既是问候又是示威。“请务必亲自交到程亦风大人的手上。”玉旒云道,“我期待着将来某日和他在战场上一决胜负。”
“啊……这……”以张至美的书呆子脾气本来想劝一句“有话好好说,何必兵戎相见”,但是被夫人拧了一把,只得将话咽了回去。
张夫人接了锦盒,赞道:“果然是件珍宝。我夫妻二人一定不辱使命。”作势又仔细端详了一下那只玉狮子。
玉旒云微微笑着,并不说话。石梦泉的目光却停在锦盒衬里的那方浅黄色的丝帕上。本是一只黄色的狮子,岂有放在如此相近的颜色上的?别人看来也许只觉得配色不妥,但他却认得这种浅黄色的薄绢正是玉旒云在军中传递机密文件所用。因为其质地轻盈很容易隐藏,而且书写于其上墨迹并不会晕开,就算迫不得已要浸在水中,也不会使墨迹脱落。以前玉旒云总是直接在薄绢上书写命令,使传令官或者用信鸽、鹞子传到各方。而自从大青河之战被人截获了一份密信之后,她已经改用明矾书写,非要浸了水才能显出字迹来——她莫非是利用张至美夫妇给程亦风身边的暗桩子传信么?
看着玉旒云神秘莫测的笑容,他知道自己的猜测不假。两人已经多次讨论过这个问题:这位暗桩子自觉被公孙天成盯上,现在轻易不敢和外间联络,自上次冒死将那“肖家娘子树下走”的消息传到军中,已经很久也没有消息了。很可能是他和外界联络的接头人统统被盯住,线路也统统被切断,甚至有可能这位暗桩子也被公孙天成拔掉了。玉旒云觉得要想办法重新建立细作联系的网络,有心派新的接头人去,并且设立新的接头地点,但首先必须确定暗桩子依然还活着,并且把这消息传递给他,才能再论其他。利用张至美夫妇给程亦风送礼,的确是个很好的机会。
张氏夫妇又坐了一刻,玉旒云叫管家来到账房给他们支了一千两银子,且把张夫人挑定了两件古玩包好,张夫人很识相,就起身告辞。
玉旒云道:“我回京之后有很多杂物要处理,二位动身之后也许不能亲自相送,就在这里先祝你们一路顺风,早日救出牟太师。”
“多谢大人。”张氏夫妇又客套了一番,终于离去。
石梦泉看着玉旒云:“你不要他们做人质了,是要他们……”
玉旒云笑了笑:“你也看出来了?不错,我就是要他们去送信。这个用处大一些。至于西瑶人,随便他们窝里斗去。”
石梦泉道:“那么新的接头人等等,我会尽快安排下去。”
玉旒云点点头:“不仅要安排接头人,我还需要大量假扮商人的潜入楚国给我买东西。”
“买东西?”石梦泉不解。
“我那封信不仅仅是通知更换接头人。”玉旒云转过脸来狡黠地一笑,“我要他们那边部署窃取楚国户部官票和宝钞的印板,然后印制大量官方银票,破坏程亦风的新政。”
“啊——”石梦泉委实没有想到她有这计策,吃了一惊,“这……怎么破坏?”
“你不记得了么?我们初初攻下郑国时,我想分银两给惠民药局和各家善堂,”玉旒云道,“后来并没有这么做,是被郭罡阻止了。他说币多货少会造成物价飞涨——他分析其中道理的时候你正好不在,没有听到。”因将郭罡那日所讲的略略说了一番,语气很是轻描淡写,更加回避了盗取宝钞印板其实是郭罡私下里见她提出的一条毒计。
石梦泉听了解释才明白了过来:“原来如此,也亏你想得出来。”虽然心里有点儿说不出的别扭,但是想到兵者乃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如果能令楚国混乱软弱,将来出兵之时,自然少了许多伤亡。因此也就不再计较了。
玉旒云笑道:“还不止是去楚国买东西呢——无论是设立武备学塾还是改革军营训练,或者是二十五年后退伍兵的养老薪俸,这些都是需要银子的。我们只要印一批楚国的户部官票然后兑换了白银偷运回樾国来。到时候楚国人所有的不过是一堆废纸,我们这边就是……哈哈!”她想着都觉得兴奋,手也有些微微颤抖起来:真是老天助她!这一日之中,究竟做了几件将来会惊天动地的大事?
当此开心之刻,还饮什么香片?应该继续喝酒。想着,就道:“来,梦泉,方才没过瘾,我们再喝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