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如今不同往日,都是不知往何处去的行旅之途,却大有不同。昔年从家里出来,那是实打实地逃难,大抵知道是要去江南的,去了做什么?一点儿头绪没有,半道上给秦姑娘羯下来,竟就这般舒坦地过了四年。如今再往江南去,也不知去玩点儿什么,几时能回来,但因着秦姑娘与她一道,就只剩下了欢喜,一点儿感怀也无。
她俩是三月头出发的,家里钥匙连着猫儿一起交给了秦福。循着柳舒几年前要去苏州的水路,路过兰林渡时候,秦姑娘还没忘笑一笑她当年走岔了路,兜兜转转竟然又回了花庙村。她打趣,自然没少得挨柳舒几顿锤,笑骂若不是她迷路,她哪儿来的媳妇可娶。
自闽州府向东,穿天门峡,水路迢迢一千里,清晨雾气氤氲,如坠仙境,日头渐高,江雾渐渐沉进水中,散入两岸山林里,船家炉子上炊饼炙鱼,吃上顿早,才起锚开拔。水势涛涛,一日能行数百里,越山翻岭,过村经寨。她俩有时也在河边的小村上停一停,买一些渔家的东西来吃,水里生的不比地上少,花庙村那河里向来只有些鱼虾蟹,柳舒每每去河边,净抓来玩,一点儿也不吃。
行到苏州正是三月中,柳舒懒得带秦姑娘去见她那些多不联系的手帕交。过年时回阳泉时偶尔撞见,点点头也就罢。她俩绕着苏州、杭州、扬州转过一圈,大都没个定数,今天在山上住道观,过两天也许就在西湖边上吃鱼了。闽州等地不见东坡肉,倒是有蹄髈,文雅的叫法许是东坡肘子的。秦姑娘吃饭归吃饭,有时候瞧见柳舒哪里多动了几筷子,俩人四五天就逮着这个菜吃,吃完几顿,秦姑娘能偷学个八九十。
可惜苏杭菜都甜,柳舒吃不大惯。到天热起来,柳舒就吵着要往别处去了。
从江南寻陆路往西北上去,中间绕过一次太原府,此处醋好,秦安手痒,借着店家的锅灶给柳舒做了一道醋溜土豆丝。
柳姑娘走之前还不忘打趣她,道是阿安今日就要辞别故乡,正该到十里亭上哭一把才对。秦姑娘不解其意,问得来,只说是连猫儿的醋也要喝上好几坛,太原府产醋,合该是故乡。他乡异处,一个认识秦安的都没有,她连在家中那一点点拘缚也抛去,越发显出少年时的本性来,只淡淡一笑,答柳舒道:“不吃它的醋。我也想它得厉害,等回去了,可得好好抱着一起多睡几天才是。”
她这般说,自是又遭柳姑娘连声不许给压回去,另送了几通拳。
待到北上京城,柳舒哄着她来穿裙裳——她本就比秦姑娘矮半个头,这人二十三四岁,还突然窜高一截,衣裳都重做不少。秦姑娘作娘子扮,柳舒偏去找出她几件小的衣裳来穿。两人路上买了头骡子代步,大个娘子坐在前面牵缰,小个的郎君倒骑马,瞧着全然是谁家长姐带着弟弟出门似的。
柳大爷终于遂了这大街上调戏小娘子的愿,玩得不亦乐乎,几不愿回家去。她二人在京城小住半月,便商量着返程——倒不是想家,京城米贵,久住不起。
临走前,正逢着今科春闱状元游街,青袍乌纱,金花簪冠,前后有开道人,鼓乐声声,隔着几条街都能听到。
柳舒拉着她纯属看个热闹,她俩离着三四条街,别说状元郎的模样,就是那一堆人里,哪个是状元,哪个是探花、榜眼也都分不清。待到人群散去,柳舒兀自笑道:“我看那个状元郎,长得还没阿安,好看。若是阿安也读书考举,拔得头筹,只怕圣人都要上赶着点驸马,赶紧把人留下才是。”
秦姑娘大叹一气:“阿舒——你又开始了,我哪儿来的身份考科举。难不成要我做那个陈世美,不要家里的发妻,去当驸马都尉?下辈子再说吧。”
柳舒笑倒在她身上,便道:“不错,下辈子记得多养几匹马,阿安得驾个马车来娶我才行。”
她两个走时出皇城西门,顺道上那天恩寺上香。秦姑娘满当当一荷包银钱进去,空荡荡两袖清风出来,手上攥着个黄纸朱砂叠起来的三角符包。
柳舒好奇去看,她反藏起来,笑答:“回去给你看,这可是寺里打卦的大师父给的,回家才能看,阿舒耐一耐。”
从京城往回,过太白鸟道,翻五壮士山,上有青峰直壁击天破云,下有高崖千丈空悬长江,秦安这才露出那点儿怕高的怯处来,三百丈鸟道,柳舒一边笑一边哄,牵着她走了半日,才在天黑前赶到栈道客舍旁,囫囵拥在一起睡了一觉,次日继续翻山。
二人过了山,进了阳泉府,已是这一年的初秋。柳舒索性也不急,在柳府同父母过完中秋方才准备回花庙村去。
她俩出去这一趟,旁的没见着有什么,只是都晒黑了些。柳舒那些肉路上尽都消了,重现出瓜子那点儿尖,秦姑娘看着心疼,柳夫人看着高兴,高兴没有半晌,再见到柳舒吃饭一口气能塞三碗米,脸又黑下来。
她明面上没说,暗地里又把柳舒抓过去:“你怎么回事?这两三年不想着照顾好秦安,出去一趟,跟做过死鬼一般,吃饭越发多了!莫说是秦安,我们家里只怕都养不起你的。寻着好大夫了不曾?怎么个说法?”
可惜大夫是不曾有的,她俩心情好,路上头疼脑热没一个,药味都没闻过。柳舒眨眨眼,将秦姑娘一指:“你问阿安,我哪儿知道,家里都听阿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