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唱完,堂下便喝彩哄闹起来。坐她下面那个姑娘站起来,将柳舒肩膀一搭,抱着讨压箱的箱子到柳复夫妇面前,乐呵呵一笑:“姐姐不好意思,我来替哭一个开个头。姑姑姑父银子可要给够。”
她放下箱子,清清嗓,唱:“我替姐姐哭爹娘,明天娘儿俩要分离,我把两边手儿把,听得母女讲根生。正月娘身怀胎生,天上飞飞没落根;二月娘身怀胎生,草杆籽籽才生根;三月娘身怀胎生,太阳照得脑壳昏;四月娘身怀胎生,糯米粑粑懒得吞;五月娘身怀胎生,手软脚耙床边蹲;六月娘身怀胎生,挺起肚子汗涔涔;七月娘身怀胎生,摸得我儿在娘心;八月娘身怀胎生,坡坡坎坎不敢去;九月怀胎在娘身,娘奔死来儿奔生。我女出胎下了地,捧在怀里操尽心,天黑天亮要喂奶,日长日短不离身。我儿哭来娘心碎,我儿病来娘寻医……”
她唱到一半,柳舒已跟着唱起来,便是那什么操持家务样样全会的话,她唱来也没一点脸红。一歌毕,柳夫人多少不舍得闺女,眼中已泛起一点泪,抬头一看,柳舒没心没肺,笑得开心,忍不住笑骂她一句:“爹娘伤心,没见你伤心,这是哭爹娘,还是叫爹娘哭的?”
虽是骂着,仍往箱子里丢了一锭银子,那箱子推到柳翟面前,柳舒顿时就来了劲,高声道:“姐妹们都是知道的,我跟我哥打小就关系好,一起去学堂。这压箱钱,我可就不客气了,今天定要唱哭哥哥才罢休的!”
柳翟只觉得荷包一紧,妹妹出嫁,爹娘在旁,他不好起身就走,黑着脸听柳舒笑嘻嘻敲着桌子,唱道:“我的哥哥我的嫂,今天嫂嫂没来到,哥哥送我去婆家,压箱礼行不能少。家里后院桃李满,兄妹之间要分散。哥哥成亲爹娘养,妹妹出嫁去远方,后院生竹十二根,哥哥六根妹六根,哥哥六根去学堂,学堂读书千年长,妹妹六根当绣房,绣好嫁衣穿一回。”
她唱到这里,下巴点点箱子,柳翟瞪她一眼:“唱完了吗?就讨压箱。”
柳舒便答:“多着呢,你还想白听?不给压箱,这歌堂可就断了啊。”
柳翟不情不愿,到底不想被爹娘说自己不给新娘面子,荷包里掏出块银子丢进去。“坐歌堂”是女儿们的聚会,男子本是连门都不让进的,如今不似旧俗,可也没有唱歌说话的份,他值得捏着鼻子认下。银子落地刚听得响,柳舒又笑道:“诶——谢谢哥,还有呢,别急。”
她敲响桌面,又唱道:“我家哥儿人才好,会读书来手灵巧,提笔能画两条龙,点个眼睛来抢宝。三笔落个姜太公,河边撒网鱼儿钓。四笔有个俏鸳鸯,池塘里面讨欢笑。五笔喜鹊满天飞,六笔凤凰火里跳。今天送我到婆家,没有纸笔给你画,不如多给压箱钱,妹妹不忘哥哥恩。”
她唱完,柳翟没话说,只好又丢进去一块银子,柳舒乐得他多给钱,道:“哥哥怎么还不哭?想来是我唱得不够好,不如再来一个。”
柳姑娘前后唱了四五首,柳翟最后从荷包底下掏出几块铜板,连自己腰间那块玉佩都丢了进去。她兄妹两个较劲,一个硬要唱,一个就不哭,柳舒笑得欢快,柳翟脸黑得赛天色。还是媒人出来打圆场,道是男儿有泪不轻弹,堂上还有这么多姐妹兄弟,新娘该给姐妹们点儿场子,这才罢休。
歌堂起罢,就到了姐妹们轮流唱歌的“坐歌堂”。堂子已经热起来,瓜子都嗑完两盘,底下有个柳舒的表妹,这会儿当先蹦起来,道:“姐夫还不曾见过,我们多问几句姐夫是个什么样,姐姐总不会醋了吧?”
柳舒笑道:“胡说八道!阿安来送聘礼的时候,你们不曾躲在哪儿偷看吗?”
“偷看哪知新郎好,还是姐姐来说道。”
她唱了个头,底下立刻就起哄来,闹得柳舒瞪不过来,脸上笑没停,等着下一句。
“夫妻不怕不开锅,只想姐姐过快活,你们两个谁牵线?好男好女看对眼,今天姐妹这里有,挨个把你问抻透。姐夫人才怎么样,个子长得高不高?家里能有几亩地,屋前种没种花草?兄弟姊妹多不多,家里钱财谁管着?今天嫁去做新妇,明年儿女生几个?若是婆家受委屈,莫要把他太惯着,转头来跟姐妹说,帮到姐姐出恶气。若是姐姐恩爱好,也跟姐妹来说道,来年我们找婆家,喊到姐姐来瞧瞧。”
到底是未嫁的姑娘,唱完就觉得害羞,忙坐下了。柳舒左右看她两眼,笑道:“讨婆家怎么不去问媒人?找我也没用。阿安么……”
她略想想,唱道:“月老给我两个牵,出门路上看对眼。不图她家五亩田,门前池塘梅花攀,春天种菜在河边,夏天荷花开得鲜,秋天粮食堆满仓,冬天抱着炉子躺。不图上没婆婆和兄弟,嫁去不愁婆家强,我俩关门过生活,家中钱财我收着。”
她唱到这里,就想起她娘带她回来时,秦大还偷偷摸摸给她塞了不少糖果子,怕她路上饿。柳舒想着一乐,止了歌头,笑道:“一时半会儿编不出来!她么是个好心肠的活菩萨,说上十天十夜也说不完。没有什么赌钱喝酒的恶习,人也勤快,做饭好吃,我住了这么多日,镇日只管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偶尔有些脾气,全叫她惯着。家中钱财是我来管,吃什么归我来说,今年地里种什么菜,养什么牛,果园里收什么果子,但凡我开口,阿安总是记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