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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大戏(第6页)

此事我倒是听父母谈起过,父皇一死,那些孩子如树倒猢狲,又落入无名小卒的困境之中。我答道:“我知道,可惜如今那些少年都早已散落民间……啊,难道。”我望着梅树生,他的脸上露出一种光亮,天真而宁静:“将军你是……?”

梅树生似乎不堪回首往事,只是咬紧嘴唇点点头:“臣就是先帝之侧的少年之一,平生第一本兵法书,就是先帝所赐。臣一直带着它,未敢忘怀。看到公主,就会想起先帝和袁夫人两人的容貌。先帝俊逸豪爽,左右的人,纵然是小孩子,也都受到恩惠。怀念起他,心里头暖暖的。”

我接过那本残旧的孙子兵法,果然见到父亲的印记:岚晖,又见那泛黄的书页上,满是父皇潇洒端正的细密书法,不禁愣住了。母亲曾说父皇以孙子兵法赠给一个半夜警醒的勤勉小侍童。那个孩子,就是眼前的男人?树叶匍到面子上,我用手轻抚去。我突然愿意听他说下去,即使理智提醒我,应该笑着制止他。

他有些哽咽,眼光冷静,仿佛充分知道自己要表述的内容:“先帝临死之时,情况混乱,最终闽王匆匆继位。其中是非曲折,臣想了多年,臣认为,先帝之死,当然是有人暗害。当今皇帝,也就是你的叔叔,难逃嫌疑。先帝自己也是如此认为的吧?因此才有胡不归的逃逸,有对谢师傅的嘱托。而我,当日只在帷幕后偷听的孩童。可事隔十多年,我想请问:主谋到底是谁?闽王真有如此大的能力来弑君即位?他性格一贯胆小多疑,毫无定力。大将军有言:当年在四川,在福州,先帝平乱都曾受过伤,闽王在旁照料,为何那时他都不动手?他的身边,至今只有醇酒妇人,除了几个他登基后提拔的小人佞幸,竟没有一个大臣心腹。谋杀先帝,他左右难道会没有人出谋划策,没有人狠下杀手?南北战争那些天的闽王,莫非是换了一副心肝和头脑?南北战争的对象,是少年北帝。他受伤撤退,可是南北战争之后,我们却把山东拱手送给了他。为什么?朝中人人反对,还都要为先帝报仇。可是您的叔父一意孤行,从那天起,他就丧失了人心。他欠了北帝什么,又怕什么?”

我的目光顿时无处安放,父亲的死,要不是叔父负责,那还有谁?谁呢,我手里空,慌乱间随手翻书,只见四个字为父皇朱笔圈起“上兵伐谋”。我一惊,合上书。我发现梅树生正在近距离观察着我,他的眉眼非常坦白,有一股子倔犟,似乎非要看到水落石出。我注视他,竟不知自己吐出了几个字:“我不会信你的。”

我说,我不信他。我为何不信他?我与他经纬分明,我与他错过了一个时代。他忠实于南朝,也许是忠于父亲的,但我心里没有南朝单独的位置,而现在代替父亲的人,是天寰。

我摇头,梅树生不该对我说这些话。可是他仰天一笑,似乎如释重负:“公主不信也罢,但此话臣憋了太久了。先帝临死前八天,曾与杜鹃谷中与少年北帝秘密见过一面。他二人谈了大半个时辰,想必公主为北帝眷爱,自然是知道了罢。臣实际上很想听闻两帝究竟谈了什么,将来公主可以解疑否?而从那天以后,闽王的身边就多了一个枯瘦的老头。先帝认识他,私下对臣说他是章德太后错怪的下人,吃了许多苦。先帝素来宽厚,并没有在意。可是这个老者在先帝死后,却又突然消失了。他到底是谁呢?”

天寰和我父皇见过面?那老者,是他所派?我忽然觉得连心都空起来。似乎在半山间,挂在一道索桥上,指望一闭眼睛就是梦境。但却是满眼白炽的日光。

我找了个石凳坐下,缓缓说:“将军说得太多了,我要好好想想。”我觉得自己没办法想,因为理智已经在催我为天寰辩护了。如果梅所言属实,那么天寰还是有所隐瞒的。他和父皇见过,我虚弱的一笑,算是天大的事情吗?我父皇,也许不知道他是北帝……也许他不知道那个青年是我父皇……。或者他们所谈有点不快,毕竟是敌人,所以他后来觉得无从谈起。至于老者……,宫廷里,军营里,就像流水,今天来明天去,实在稀松平常。

我扫了梅树生一眼,他又对我道:“公主,臣入洛阳,看到了那个老者。北帝召见臣,他就站在一个阴暗的角落了,但是他化灰,臣也能认得。他不会想到当年的小孩,就是今日的我。”

老者,那老者也许就是洛阳司马宅内老朱吧?天寰见到他,就想起我像祖母章德。他担心我找情人,担心我夺权。万不得已是什么?无非就是这两点。我不能像祖母,那是致命的。

他仰起嘴角:“臣只是要告知公主这些事,自知无法此刻报仇。臣心里第一就是南朝,死也是南朝人。武献帝不死,我们何来今日的难堪?何来青史笑话的丑闻?我和大将军,光复的是南朝,不是为了谁卖命。倒行逆施的君王,民心丧尽的皇帝,总不是永远的靠山。公主在北朝,也该为自己有个打算。真的,假的,都是变数。公主以武献帝女,天生才貌,若只甘心当个当年战场对头背后的女人,武献帝九泉之下,又作何感想?南朝的希冀何在?”

我为他气势所逼,有刹那失语,喃喃道:“我不能,不能……”

我终于明白了,如雅,梅树生,谢夫人,甚至那个我都记不清面孔的大将军,他们想要什么。他们永远是南朝的人,纵然葬入北地,冷却的血液不愿化作护北国花的泥。原来人人都是有实在理想的。只有我,他们有所期盼的我。我终究背叛了初衷,为了能在强大的羽翼下生存,我放弃了太多。我太依赖天寰了,以至于此刻我不容许自己怀疑他,我的心疼得厉害,不是为了自己疼。

梅树生还要说下去,我终于站起来,忍不住打断了他:“将军,请别说了。到了现在,让我怎么办?我是皇后,步步为营,才有了今天的两人之宫。难道还要我当女皇?父皇对我如此期望,但我不能。我背叛了父母家族,还要再背叛夫君和儿子吗?天下的统一,是大势所趋,并不是私人的仇恨恩怨所能阻碍。若不统一,则南北分裂,百姓疾苦。若父皇在,他也必定要统一天下。你心里是南朝,我们的眼里是天下。”

梅树生微微一笑,面孔变得柔和,好像许久以前就认识我。他擦干了泪痕:“公主,先帝去世的时候,您还太小。但先帝对不少亲信都说过自己的理想,先帝说:‘天下归一,并非朕之梦想。秦王扫六合,但那样的暴君,能给天下带来幸福么?有的只是无尽的痛苦。一旦暴君驾崩,强权轰然倒塌后。是更可怕的动乱。’天下是自然而然的安居乐业,而不是暴力铁蹄下的统一。以公主对北帝的了解,莫说南朝百姓,就是公主的家人,诸如懦弱的太子殿下,年幼无知的妙瑾公主,北帝就能放过?”

“将军不是来接了琮哥哥?妙瑾逃走,与皇帝无关。”

梅树生自嘲一笑,好像唇齿间充盈寒气,他耸了耸肩:“我来长安,是一赌。也许吧,是我赢了,太子安然无恙。而妙瑾公主那样的性子,早知道她在北朝活不下去。经此一事,太子琮实际上已经算是行尸走肉,以后如何,我也不好说。我护得他一时是一时。我能再次担当南朝重任,与大将军和太子分不开。我来长安,还有一个希望,就是与皇后您见一面。该说的都说了,家乡客人留着似为多余。北帝骄纵,不可一世。但我与他,只能在战场上再见分晓。前途漫漫,左右逢源,请皇后三思。”

我的身体不可遏制颤抖起来,手里旧书微妙的上下。我勉强笑了笑:“先帝这书还是奉还将军。送给了他人的东西,就不属于旧家人了。”

梅树生好像轻松起来,他望着天边的白云:“是啊。”

正在此时,树荫后绕出一个人影来。那人婉约淡雅,风流如青山碧水,正是上官。

他好像喝了许多酒,憨笑道:“梅先生你还在这里?是不是与皇后说起江南风物呢?”

梅树生也笑:“青凤先生你果然是来去如风,没想到在皇帝处告别后,还能再瞻仰您的风采。”

上官眯缝起眼睛:“先生对一介山人过奖了。在下只知道顺天时地利人和,飞来飞去,也都是择良木而栖。而先生是梅树,大冬天才开花。因此诸事,都能反其道而思考,逆大流而行之。在下佩服得紧。”

“现在是夏天,到了冬天会如何?神仙也猜不出,主流逆流,我朝公主,你朝皇后自有判断。”

我向上官点头。只见琮挪步过来,捧着梨子递给上官:“谢青凤先生来送我,上次蒙先生给了安神的枕头,我睡好了数日。吃梨……”

上官淡淡的拱手:“谢殿下,在下不能吃梨。”

梅树生忽然挑眉,盯着梨子。太子一愣。上官补充道:“在下亡父中书令,小名就是此物,因此我从不吃这种果子。”他半阖眼皮:“殿下,梅先生,就要下雨了,还是快些启程吧。方才山东的快报来,我朝五殿下与贵国的大将军新会战又开始了,我军损失惨重,与贵国相等。”

梅树生眼睛一亮,对上官和我都行了别礼。琮与我擦肩而过,道:“光华妹妹,我养的小雀儿来不及带走了,你帮我照应吧。”

我拉了拉他的手,他的手冷,脸上忽掠过一丝笑,唇上为梨子汁润泽,像个英年早逝的魂灵。

他注视我:“妹妹,我走了。”他没有提到妙瑾,没有提到一切其他。我无语点头,松开他手。

满天风里,那几个南朝人,出了洛阳城。牡丹花残,寺塔倾颓。我收回目光,心里千言万语,却对着上官清澈的眸子。我突然知道,他能懂我的心情。爱惜的,劝慰的,忧郁的目光,萦绕在曾经潇洒的青山碧水里。我在青城山的日子,真是宛如世外桃源……

我叫了一声:“先生。”鼻子发酸,却一滴泪没有。梅树生的一番话,像是七月的钱塘江潮,潮过后的堤坝,全是松垮的泥土。我再无心情去复述。

上官低头注视着我:“我还是不放心你,所以追到客馆来。江南人的话,是为江南人所计。别忘了你现在是北朝皇后,不止是江南公主了。怀疑揣测,从来都会伤害人。你则是一棵与众不同的香花树,不能逃避。有什么事,直接问师兄去吧。我虽然发誓要陪着你活,可是我是局外人,前尘往事,我解不开来。”

他的话有几分苦涩,但语气婉转,好似一壶香茗。天寰在什么地方?我忽然皱眉,此时此刻,不见他才好。我确实需要想想。梅树生的话,不会全是假话。他的目地,更像是暗示我为江南的担子做好准备?我倒吸口气,不可思议。他们居然还会想到我。怪不得没有诏书和玉玺也不要紧了,原来我的名字,就是一种象征。但是,他们值得我相信么?梅树生又不是谢如雅,他善于用兵,且志在必得。天寰若败了,哪里还有我的地盘?

上官轻声道:“江南人自然还念到你,我是说百姓。而梅树生此人,狡黠天真兼有,野心忠贞也兼有,实在让人难以捉摸。萧植他那样的老官僚,在官场不倒翁了数十年,肯定和梅这般初出茅庐的年轻人截然不同的。萧植老谋深算,若大战胜利,我倒恐怕南朝不再会是炎家天下。”

一语惊醒梦中人,萧植他确实有能力取而代之。因为他的强大,这次梅树生才敢与对我说明旧事。我抬头望着上官云淡风轻的面庞。粗黑的雨点落下来,侍从们大呼小叫,请我回宫。我示意上官和我一起走到室内。找到鸟笼,愕然发现琮豢养的金丝雀儿竟死了,横在笼子边。不仅笼子门打开,琮还将一把钥匙放在雀的肚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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