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江南制造局的经费充足,肯定不会亏他们的!
徐建寅也心头痒痒,问了这里的薪资水准,大为赞叹。
林玉婵笑道:“你估计受不了我们这么懒散的风气。”
有些话她不好意思说。她只想将苏敏官拉出低谷,给他找点事做,换换心态。可不打算把自己的事业拱手相送。博雅的经营方式跟他不是一路。若苏敏官真有话事权,以他的野心,他怕是忍不住插手人事任免,大刀却蛰伏多年的小本商号,彻底做成摇钱树。
容闳点点头。
“您去南京考察太平天国时,见过一个叫郜德文的闺女吧?她如今是上海洋炮局总办的太太,也是博雅的股东、玉德女塾的监督。她大多数家人都去世了,但在苏州还有一些远亲和人脉,都是当地望族。我会和德文打招呼,万一到时有人刁难你……”
林玉婵不敢再推销她的“美好想象”。但她知道,等到现在的捻乱过去,直到几十年后的义和团,这期间国内相对和平,不会再有像洪兵起义、太平天国那样的大规模兵戈。
身边的姑娘其实也和他一样。虽然她表面上对造反不是太积极,也没有什么相关的专业素养,但他能感觉到,她对有些东西的恨意和抵触,比他还深得多。
而现在,这些苏敏官曾经的敌人、对手,看他的眼神像是看多年的老朋友、忘年交。他们握着小巧的青花瓷酒盏,优雅地跟苏敏官碰杯。
苏敏官饮着酒,余光忽然朝林玉婵瞥了一眼,嘲讽的神色一闪而过。
死掉的华商才是好华商。所以,一夜之间,他们“突然”发现了他的人格魅力和超群的个人能力,纷纷和他“一笑泯恩仇”,兄友弟恭地交往起来。
苏敏官也十分不计前嫌,笑得灿烂,跟颠地大班开玩笑:“看来还是对我的煎牛排念念不忘,都找到这儿来了。”
几个洋商哈哈大笑。
一人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你们不知道,这个中国魔术师,上个月,他差点一手炮制了上海商界有史以来的最大损失——你们知道他煎的牛排有多硬吗?哦我的上帝,现在我的胃部还隐隐作痛……哈哈哈哈……还有那锅奶油蘑菇汤,他尝一加点盐,后来我们一桌子人差点脱水而死,才发现他用来尝汤的勺子,里面的汤一直没换过……”
“去台球俱乐部吧!那里正好有一场烧烤酒会,可以让你练练手,也有宽敞的阳台,可以看龙舟比赛。今天是中国节日,俱乐部对华人绅士……哦,以及淑女都开放。来吧!”
苏敏官欣然应约,嘴角依旧挂着谦和礼貌的笑容。
“指点谈不上,你竞争不过洋行的。”苏敏官不客气地指出,“我在洋行做过,凡是官府采购,他们都有专门的回扣预算,有时候多达三四成。”
洋行跟朝廷做生意——通常都是采购枪炮之类——从来都占据信息优势。官府里又有里通外国的买办。一场买卖下来,朝廷花上比市价还高的价格拿货,洋行赚钱,经手官员吃够回扣,是三赢结局。
洋人老板跟买办的关系很微妙:就像雇了个得力的管家。一方面离不开他,另一方面,时时担心自己被架空,担心这个管家以公谋私,拿着公款乱挥霍,自己给自己做老鼠仓……
近来也有传言,说有买办自己开商号——买办有自己的事业无妨,但那商号完全就是利益输送,把洋行的钱薅进自己的荷包,不仅赚佣金,还赚差价!
不少心眼小的洋人就很不痛快:雇你就是为了让你甄选市场、压榨华人,给我们置办最便宜最优秀的货。到头来你谁都不压榨,直接左手进右手,自己给自己下订单?
中国人狡猾得过分了。
所以,苏敏官稍微一句话,就激起了洋人对买办的诸多不满。
但明面上还是得互相维护。沙逊大班“哼”了一声,皮笑肉不笑:“好地皮都要抢的。贵点就贵点,没办法。”
苏敏官也有点出乎意料。他花了几个月打入洋人社交圈,就等着机会把博雅公司也介绍进来。谁知洋人们不按常理出牌——或者说,洋人们太循规蹈矩,看到林玉婵一个“女爵”,第一反应是按照西方人的礼节,献她殷勤,赞她美貌,朝她卑躬屈膝,一个个排队邀请她跳舞——在洋人看来,这才叫“社交”,才是对她的最高规格的认可。
而不是跟她谈事业——那是男人之间的俗事,不能用来唐突佳人。
苏敏官微微黑脸,挡开几个排队请林玉婵跳舞的阿猫阿狗。
“中国姑娘不跳舞啦。”他冷淡而客气地推开几双过分殷勤的手,“嗯,她也不抽烟,她只是想……”
“打台球吗?”林玉婵忽然开口,笑盈盈地看着那个带头朝她献殷勤的沙逊大班,“来一局?边打边聊。”
沙逊大班一愣,“不不,台球是男人的运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