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根究底,博雅有两位高知经理,人还都老实,培训出的下属也都有良好的工作习惯。记账记得精细科学,收条票据一样不少,核账的时候一目了然。相比过去义兴的草账,都是船工大老粗在起伏的甲板上,乱划拉几笔拼出来的,核算难度不可同日而语。
于是苏敏官成了社会闲散人员。他的第一件事,先把义渡恢复起来,保留义兴的一丢丢市场份额,让双铜钱标志继续顽强地飘扬在苏州河的水面上。
其实员工们也早就模糊地表明了类似的意愿。譬如赵经理就不止一次跟她说,茶叶业务他已经完全精通,现在又有毛姑娘的团队全职运作,林姑娘可以定期检验,不用亲力亲为的掺和——可不可以加点薪水?
在和股东以及员工们商议之后,博雅商贸有限公司决定——不加薪。
而是进行分拆。
“兴瑞茶行”,主营茶叶加工业务,经理赵怀生,技术总监毛顺娘。下属商号徐汇茶号、安庆茶栈、外带孤儿院绘画部。主打品牌包括兴瑞牌机制茶、博雅手工精制茶、小博雅、还有一些不同品级的衍生品牌。
林玉婵无语了一会儿。这不是任人唯亲吗?
转念一想,在大清朝那信誉不值钱的商业环境里,有一层亲情羁绊,有时候反倒有助于信任和凝聚力。宁波人广东人的家族企业一,倒都红红火火。
于是折中一下,表示:“宁波那边怎么经营我不管。上海这里,最多你和你老婆一起。我不希望看到别人。”
“大家跟我干了这么些年,应该也都小有积蓄。这两个子公司,各位可以当家作主,购买股份,让自己的每一分心血都有回报。我只做个拿分红的股东,年底看报表,必要时来帮个忙,但总体来说,权力都归于人民……哦不,归于大伙儿。”
员工们已经目睹了博雅第一年的爽快分红。没费多少口舌,就纷纷谨慎入股。
老赵当即投了一千两积蓄,掌握了“兴瑞茶行”的两成股权。红姑念姑两位自梳姐妹没有家庭拖累,这几年基本没花钱,回家一数,居然也攒出四五百两,当即高高兴兴地投了孟记花行,也当股东。
就连不属于任何公司的家政周姨,也拿出她险些投入地产股票的一百两积蓄,扭扭捏捏地问林玉婵:“我觉得棉花更挣钱。我要投您那个棉花公司。但我不识字,您能不能找个人给我念一下那个——年报?”
他含笑,瞥一眼她身后不远处。就不跟绑匪打招呼了。他怕自己一开口就忍不住叫巡捕。
十万两银子只是买铁厂的数目。林玉婵十分确信,从楚老板时代就罄竹难书的各种恶行,光偷税漏税走私人货,按照那严苛的大清律法,真要清算起来,可不止十万。
赫德沉默片时,忽然朝她一笑,冰面反射着日光,在他眼中映出一瞬间的彩色华光。
“托你的福,因着促成铁厂过户一事,让我在朝廷眼里印象不错。”他轻快地说,“过年以后,海关总税务署从上海迁到北京。我近日一直在忙活搬家。”
一阵寒风吹过,林玉婵头脑一冰,惊愕地点点头。
“嗐,”冯一侃忽然叹口气,“你家苏老弟太麻利,我到上海义兴的时候,他刚登船走……”
还是米其林三星间谍做的!
但她随即解释道:“首先,国产军工刚刚起步,离造出媲美洋枪的军火还有十万八千里;其次,帮这间工厂打基础,不仅是为了朝廷利益。总有一天,它……它是会为全中国人民服务的。”
苏敏官看她一眼,轻声说:“这是你的美好想象。”
“就算没有国产枪炮,官军也会用进口军火去镇压民变。而且……”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凡是想赚快钱的,多半都会自掘坟墓。”苏敏官用警告的语气说,“这不是你常说的吗?”
就算争取了一年的期限又怎样,他在博雅的股份最多价值四千两。一年之内要变回十万,无异于赌博,立时会激发出不理智的决策。
由奢入俭难。当初王全就是受不了“从零开始”的漫长,急于重建昔日德丰行的排场,最终陷入借钱炒房的泥坑,把自己坑得一塌糊涂。
这次好不容易借江南制造局的东风,容闳做了督办,手中总算有点权。别人有了权,寻思的是吃拿卡要挣外快,他有了权,第一时间圈了一块地,打算做他的教育实验田。
不过还是阻力重重。最后“书院”没开成,“留学预备班”也没人支持,磕磕绊绊退了一步又一步,开出来一个“翻译馆”,翻译一些西方科学著作,譬如物理化学之类,勉强能跟“造枪炮”沾边,能蹭上洋务的经费。
翻译馆里暂时没什么人,只有几个容闳相识的洋教士、洋学者,个个执笔,摇头晃脑,认真码字。
林玉婵还在参观呢,徐建寅已经飞奔到那一柜子英文德文原版书,如获至宝地翻着里面的图,很快就跟英国学者傅兰雅聊了起来。
林玉婵忽然想到什么,脱口说:“建寅父子刚刚脱离安庆内军械所,现在待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