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后,杨妮儿在ktv的走廊上,又一次遇见那晚唯一没开口说话的男人。
杨妮儿隐约记得,那个脑满肠肥的老男人管他叫做“二弟”,她始终记得他那双眼睛,杨妮儿在孤儿院里,见过许多绝望和晦涩的眼神,可都不如那双深不见底的黑潭让她震动。
可同那一晚截然不同,这一次遇见,男人换了装扮,深灰色短袖polo衫,衣领两条黑色斜杠,走廊上两块硕大的绿色荧光标识,“此处禁止吸烟”,却被他无视,他背靠在冰冷的大理石墙壁上,唇角叼了根烟,眯缝着眼,眼神却不知落在何处。
杨妮儿照例每天九点用干拖把将走廊撸一遍,走到他身边时,她略作停顿,那人纹丝不动,有烟灰落下,撒了她满身,杨妮儿被惊,也被自己莫名其妙涌上来的想法吓到,她几乎是落荒而逃,一直到走廊的尽头,她才有勇气往后看,其实那条走廊灯火通明,各种镶嵌式的水晶壁灯熠熠生辉,打着旋的霓虹不停闪烁,就像它的名字一样,“金碧辉煌”,可杨妮儿总觉得,那男人所站之处,却似笼了一团阴影,她不知道那阴影里有什么,却被不自觉地吸引,她从孤儿院出来社会之后,曾经跟着一个老阿姨学过几天易经,那阿姨反复同她强调,人与人之间讲究气场,气场合,则百年,气场离,则崩析。
那名老阿姨说杨妮儿的气场同自己极合,想要收她做关门弟子,杨妮儿好奇问了句,“您收过几名弟子?”
那阿姨脸色便变得极为难看,却也照实相告,“从未。”
后来在行拜师礼的前一天,那阿姨中风偏瘫,直到现在还躺在医院里,杨妮儿便不得不认真面对自己的命数,那时候她便恍惚明白,老天爷给她这辈子发得牌,怕是一副烂牌,只是那年她才十八岁,还是不信邪的年纪。
那年阿姨初见她时的乍喜,她记忆犹新,她不知道那是什么感觉,直到六年后的今天,她在走廊尽头,看似不经意地回头一瞥,她刻意忽略心中涌起的滔天巨浪,沉默着将拖把交回工具房。
她同服务生混得还算熟,她跑去后厨房,那里正在
处理今天新到的水果,她出孤儿院前没见过芒果,也不知道火龙果是什么,她一年最多吃两三个苹果,还要分成好几块,孤儿院有许多弟弟妹妹,她想起金招娣的那句形容词,张着嘴嗷嗷待哺的小燕子,她有些窘迫地笑,笑自己的不自量力,可是她没办法控制,她挤到一群坐着削水果的中年妇女当中,问她们要不要帮忙。
后来,她精心拼装了一个水果果盘,下面是码放整齐的黄色苹果片,芒果片,还有香蕉片,摆成一艘龙舟的样子,龙头用雪梨雕刻而成,龙舟上盛满了红色的草莓、西瓜片还有剥好的红提,她手艺不错,后厨的人全都围拢过来,大家叹为观止,杨妮儿却只是羞涩含笑,除了在澡堂替人搓澡,她还在盲人按摩院翻着白眼装过瞎子,后来被顾客埋汰,这才出来另谋生路,之后两年,她都在一家小饭店的厨房当帮工,每天主要的工作就是切菜,把土豆丝切成针一般细的大小,把红萝卜雕成一朵朵玫瑰花。
她向服务生借了衣服,深红色镶白边的制服,还有一顶仿海军的贝雷帽,她吃得少,身材纤细,衣服穿在身上,好似孕妇般鼓鼓囊囊,借出衣服的服务生有些疑虑,ay姐一向讲究体面,被她发现,怕是要扣完整月的奖金。
杨妮儿以退为进,“那不然还是你去。”
服务生秒怂,那只包厢里,一个月前曾经发生过什么,历历在目,虽然ay姐三令五申,绝不许传出风声来,但那天到底进去了十几个姑娘,还被拖走两个,大家私底下传得不堪入耳。
杨妮儿找别针别住了一侧腰际的衣服,端着果盘往走廊深处那个隐秘的包厢方向去,这个好似倒扣着饭碗的“金碧辉煌”,走廊狭长逼仄,蜿蜒相连,杨妮儿经常晃神,以为自己走进的是一个地下隧道,每个转弯处都有秘密,而那些个秘密里,有许许多多的眼睛,在注视着她。
她一路走,一路沉默,身旁两侧的蓝红色镶嵌金色牡丹花的大门,俗气到扎眼,有些虚掩着,从里面传出震耳欲聋的音乐声,还有些人声鼎沸,劝酒声和暧昧的起哄声此起彼伏,充斥着她的耳膜。
而当她推开隐匿在角落里,她曾经以为会落下阴影
的包厢大门时,却意外地发现,里面安静地出奇。
杨妮儿不动声色地走进去,不会有人认出她便是一个月前那个唯唯诺诺的穷酸女,她弯着背,尽力将自己的存在淡化,她将果盘搁在桌子上,起身的时候,用最快的速度扫了一圈。
两男一女,除了那男人,还有一男一女,她没见过。
那男人独自坐在沙发一偶,他似乎永远都在沉默,虽然他对面,沙发另一边的那双男女,痴缠在一起。
那女人低声痴缠,“汤副,这里玩不开,我们陈总在罗曼德开了个总统套房,宝莲刚去香港学了一套冰火九重天的手艺,汤副要不要试试?”
杨妮儿再没办法多呆,她走出包厢,反手将门关上,却终究抵不过心中好奇,趴俯在门上,细细偷听。
不过是想听一听那男人的声音,是不是同他人一样冷峻。
那位名字叫做“宝莲”的女人还在撒娇,“宝莲三个月没开荤,就是为了等汤副过来尝个鲜。”
“每日晚上用冬虫夏草水加了枸杞和玫瑰花泡着,汤副真不打算试上一试?”
“宝莲敢说,全中国女人里,宝莲是独一份儿。”
那汤副终于说话,“你一个卷边,装什么玉女。”
那女人发出“哎哎哎”的声音,很快便有破碎的呜咽声传出,像压抑的海浪般汹涌,那男人始终不发一言,杨妮儿再笨,也知道里面在发生什么,她面红耳赤,转身欲走时,终于听到那男人的声音。
就像是湿漉漉的雨夜,氤在地上的一圈圈水花,他说:“汤副,下周一开标的那个工程,底价是多少?”,